老虎混在八路的队伍里出了寨门,当他确信没有被人发现的时候,才松了口气。他迫切地想在马上就要打响的战斗中先表现一下自己,毕竟是在洛阳城下跟鬼子打过仗的,如果能打出八面威风来,至少八路能让自己的威名顷刻间传遍庙下。
想是这样想,但意外还是让他落入了尴尬的境地。他没有想到夜间行军的八路都像是飞毛腿,他也没有意料到自己的腿脚在走夜路中是那样地不中用。先是一路小跑着勉强能跟上,后来是气喘吁吁地追着撵,再后来是很狼狈地掉队了。
他孤零零一个人摸着黑左奔右突地踅摸,一直找到天昏昏明,八路的影子哪里还有啊!束手无策的他沮丧地站在凌晨凛冽的风中,疲惫不堪又懊恼之极,索性一屁股坐在一个避风的土坑里号啕大哭起来。
蜷缩着身子哭了一阵,觉得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呀,但毕竟是把委屈哭得淡薄了。擦擦泪又站起来走,他想找到官道,就是不敢大胆地走在官道上,也能贴着官道找到洛阳城,庙下是压根不想回了。
他朝着往西的方向走,已经不再考虑跟着八路打伏击的事儿了,露脸的想法更是烟消云散,可偏偏这时候竟撞上了能让他露脸的鬼子。
实际上他不想撞就不撞了。他走在土岭脊背上,一抬头看到了官道上的一溜胶轮大马车,头前的车上插着一杆鬼子的膏药旗在风中妖冶地飘。这顶多就算是发现,远不到撞上的紧张程度。正常情况下,他一缩身子就可以躲过去,一个人扛着一杆枪,怎么能去冲撞成群结队的鬼子?可他就冲撞了,这是一个多么堂堂皇皇的机会啊,让庙下的人过来看看,把他的英雄本色看个真真切切!
一肚子的恶气瞬间都化成了勇气,没有怕,只有眼红,还有尊严,打死几个算几个是他最简单的想法。
他很麻利地趴在了一个土丘后面,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不慌不忙地把自己收藏着的子弹掏出来摆在脸前,沉稳地端起枪瞄了瞄,连想都没想,一枪就把官道上打炸了窝。他看见随着他击发出的枪声划破清晨的宁静的那一刻,一个鬼子像一只被宰了一刀的公鸡,倒在地上直扑棱。
依着鬼子的脾气,吃这样的亏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也已经准备着迎接鬼子们疯狂的反扑。可除了胡乱射来的子弹,鬼子们显得并不愿意与他纠缠,躲在胶轮大车一侧,一刻不停地顺着官道朝前奔去。奔过他的眼前时,都能看清楚鬼子胆怯、仓皇的嘴脸。
鬼子们的表现让他大失所望,本来的意图和做好的准备眼看着就要付诸东流,不由得就焦躁起来。他四下里望望,这时刻如果能有八路在该有多好啊,就这样放鬼子们离去,实在是可惜。一不做二不休,他草草地把刚刚摆好的子弹重新收拾,情不自禁中竟雄赳赳地一跃而起,跟着鬼子的屁股边追边打起来。
在临汝到洛阳的官道上,在距离一个叫庙下的集镇不太远的地方,一个叫老虎的穆斯林,无意中导演了这样一幕孤胆英雄剧——一群如魔似鬼的日本兵护着一队大车狼狈地边打边跑,一个孤身小伙子沿着路边的土梁边打边追,头上那一顶雪白的礼拜帽像一个追逐的符号,跳跃着闪动着豪情着凛然着。这也许是冬日的寒风中最让人血液沸腾的一幕,你仅从那不可一世的鬼子兵们如惊弓之鸟般奔逃的狼狈相上,不能不承认老虎的单薄是一种多么让人敬佩的英雄气概!
已经仓皇奔逃出老远的鬼子们,在发觉令他们胆寒的只是一个人的飞蛾扑火时,竟大为光火,气急败坏地嗷嗷叫着折返回头,朝着老虎玩命地扑来。鬼子不让他追赶了,难道反过来他还要被鬼子追赶吗?老虎已经欣赏了鬼子的狼狈,但绝不愿意让鬼子来欣赏他的狼狈——他愿意有人看到了他的追逐,而不愿出现他被鬼子追逐,如果真的是那样了,他标榜自己敢杀鬼子的事更会被人们当成不攻自破的笑料和谎言!老虎从容地收住追击的脚步,心里想:该是杀一个算一个的时候了。在一个凸起的隘子后掩住身子架起了枪。
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在老虎后来的感觉中,比洛阳城下的几天几夜都紧张激烈,他也比在城墙上被鬼子追逐的那一次更有经验。几个鬼子兵像狼一般地疯狂扑来,又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朝着他逼近。在乒乒乓乓的枪声中,老虎丝毫不肯退避,一枪一枪地居高临下压着鬼子兵打。打死一个鬼子兵,他听见了鬼子兵临死前的短促嚎叫,一种杀人的惊悚和畅快麻酥酥地从头皮上传遍全身;再打死一个鬼子兵,又传来一声哀鸣,一种威武的安然挂在了他的脸上。大车上鬼子的机枪扫射过来,成排的子弹带着风从他的头顶嗖嗖掠过,也有子弹钻进他脸前的土层中,发出噗噗的响声,激起的尘土溅得他灰头土脸。
虽然他在顽强的抵抗中打得有板有眼,不放过任何一个出枪的机会,可一个人战斗的孤单很快就让他陷入了难以招架的被动。鬼子兵的气焰越打越嚣张,从不同的几个方向组成扇形攻击向他迫近,但他依然没有抽腿退缩的想法。鬼子的机枪停止了咆哮,可见双方相距已是咫尺之地,肆无忌惮的鬼子们的嘴脸都清晰可见了。
他开始紧张,边打边咬牙切齿地叫着为自己壮胆——俺是杀过老日的,俺一刀一个!他用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尽力压制着心里涌起的恐慌。他盘算着撤退,要和鬼子兵周旋起来,但令他万分惊惧的是突然发现哆嗦不已的腿肚子竟是寸步难行了!难道不可能再一刀一个地杀掉鬼子兵,连全身而退都难了?
他后悔自己只顾急着打鬼子,竟然疏忽了做榜目达,内心充满了对教门的愧疚和自责。他坚信为主的就在某一个空间里,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审视着他的勇敢无畏。他开始喊叫着为主的,心中冒出了准备承受前定的绝望,用最后一点求生的坚韧和刚毅,果断地抱紧枪,打着滚儿朝另一侧的隘沟里滚去。
也就是这一滚,使他保住了性命。因为那黄土冲刷出的隘沟没有多深,滚下去也不足以毙命,但那冲上隘子的鬼子兵绝对能够发现他,很快就会跳下隘子,在隘沟里杀死他。可就是这一滚,拉长了鬼子兵们要杀死他的时间,使他有了生存的机会。那群鬼子兵冲上隘子,还没有弄明白刚才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去了哪里,就听见身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冲杀声。官道上突兀地出现了满地的八路军和扬起的满地烟尘,朝着鬼子的大车队包围过去。惊愕的鬼子兵们无心再顾及老虎了,疯了一样地折回头去和八路军拼命。这让躺在隘沟里正疼得龇牙咧嘴的老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也让他的生命从戛然而止的边缘重新回到了继续灿烂如花的绽放中。
战斗很快结束了,八路军找到了还躺在隘沟里不能动弹的老虎。一个当官的看着被抬上来的老虎,不解地直摇头,问:“刚才是你打的鬼子?就一个人?”
老虎点点头。当官的自说自话:“倒是有一份孤胆啊!”
老虎说:“一个人就不敢打鬼子了?在洛阳俺杀过鬼子兵的伤兵,一刀一个。还一枪打死过一个鬼子。”
当官的看着他单薄的身子,狐疑地问:“你吗?”
老虎自负地说:“就在鬼子打洛阳时候。”
当官的若有所思地说:“俺信。你是哪一部分的?”
老虎说:“俺是回回青年战地服务团的。”
当官的点点头,挥挥手叫几个兵把老虎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