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庙下的老虎已经是大人了。
老虎带回来了秀和两个孩子。那洗净了脸的秀其实很年轻,才二十岁,人也长得秀气。老虎的娘就给秀腾出了一间房子,让秀住在了清真寺里。老虎毕竟正是难以把持自己的年龄,他不但白天带着小花玩耍,夜里总还借着小花的掩护,钻到秀房里。娘对他的小伎俩是心知肚明,世道不稳,人就少了讲究,只当是天上掉下来个儿媳妇,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多问。老虎和秀,俨然就是一个小家庭了。
外人都知道老虎拣个媳妇回来了,许多人来看新媳妇,也顺带着就把老虎看作了大人。再者,老虎毕竟是在洛阳的大寺里当了这么长时间的海里凡,帮着爹在寺里操持,举手投足也很能显出些见识和历练,穆斯林们没有再拿他当孩子看。
可偏偏是他的一些小得意让人们对他产生了质疑——都觉得他不诚实。让人们对他形成这样的印象,将是对一个未来阿訇品格的最大伤害,甚至会影响到他父亲在一坊回民中的威望。
日本鬼子是老百姓们嘴边经常警觉地挂着的如魔鬼般的名词,人们很想知道日本鬼子打洛阳的见闻,想知道洛阳城里的穆斯林们咋样了。刚刚一脸烟灰从洛阳提根大枪跑回来的老虎,无疑成为了人们满足这种好奇心的最佳人选。老虎的心里也悬着一个疑问,正想知道洛阳城里的回民们所说的“舅家门”是咋回事。两下里的兴趣一拍即合。老虎绘声绘色地讲了那天出城时的安然秩序,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咱回民都去舅家门,舅家门是哪里俺就不知道了。”
年长的回民告诉他,舅家门就是“千年亲戚”的汉人村子,咱回回的祖先是被汉人皇帝请来帮着打仗的,打完仗走不了啦,就留下来成家立业。汉人皇帝下诏书叫这些村子里的女人嫁给了咱回回的祖先们,成了咱回回的祖奶奶,这些村子也成了咱回回的千年亲戚,咱这一辈一辈的回回就是从那儿来的。
老虎只谈这些,就没有了后来的麻烦,但他解开了自己的疑团,还想满足大家的好奇,就开始大讲洛阳城的战事。因为主角是他自己,讲起来就很得意,他把自己的壮举当成了整个洛阳的战事讲了。
这很出人们的意外!
在人们的心目中打仗是很大场面的,不会有老虎什么事儿,老虎只用讲出那些惨象和血腥和壮烈就行了。可老虎就想告诉人们他跟日本鬼子打仗的那些事儿,他不但一枪打死了一个抓鸡的老日兵,尤其是把几个鬼子兵都杀了,而且是按照阿訇家的规矩,在那些畜生们的喉管上一个来了一刀!
这么解恨的话题,当他眉飞色舞地讲给人们后,不但没有赢得丝毫的崇敬和赞叹,反而让人都皱起了眉头。成群结队的国军都被鬼子兵追着跑得掉鞋,你还能一下子杀那么多鬼子兵?难道鬼子兵手里端的不是刀枪是豆腐?难道说你一个半桩子后生能成了降妖除魔的一方英雄?人们在心里头都不相信老虎这云山雾罩的显摆。
先听到的人当笑话对没有亲耳听到的人说一遍,没有亲耳听到的人就找老虎去当笑话一样再亲自听一遍。当所有的人都开始当面对老虎表示出自己的质疑和嘲讽时,老虎才知道,自己的炫耀让所有人都把他抛弃了。他觉得受到这样的作弄很不公平,比追杀自己的鬼子兵还歹毒,比打自己的伤兵还让人委屈!
老虎已经开始在心里去计较一些东西,十分认真,近乎固执,这是典型的成年人表现。譬如说他固执地想证明自己是真的杀了日本鬼子,而且是一刀一个地拉开了鬼子们的喉管!他想用事实去反击人们对他的奚落和蔑视!
在一次礼拜后,他很公开地对着前来礼拜的穆斯林们说:“我对着特慈普慈的主发誓,我没有说假话。秀可以为我作证!”
秀是跟着他跑回到庙下的,在外人眼里秀的证言根本就没有可信之处。可偏偏秀的证言是指着冬瓜说南瓜:“俺亲眼看着,他端着枪打跑了劫路的土匪。”
这样的证言让老虎像是撒了个弥天大谎般颜面尽失。本是件十分自豪的事儿,却弄得灰头土脸。如果不能为自己证明,那将会面临着无地自容的风险,甚至会葬送了海里凡的前程——没有一个穆斯林会信任品格有瑕疵的阿訇!
孙老八私下里规劝他:“少说两句,没有人把你当哑巴,连你都能那样杀日本鬼子,那有枪有炮的队伍还不早把鬼子撵跑了。经不敢念歪,话不能说玄!”
他辩解说:“俺真是杀了七八个鬼子兵,一个脖子割一刀杀的。”
孙老八说:“俺说抬抬脚能踩死七八个鬼子兵,你信吗?你只能信俺踩死的是蚂蚁。”
他很沮丧,说:“八大,连您也不信俺。”
孙老八说:“俺肯定想信你,可你得叫俺敢信呀!就你那细胳膊细腿,拣条枪拿上就成全武行了?”
父亲也很不满意地告诫他:“在洛阳没有学成阿訇,倒学成说书先生了,说书先生可坐不了咱穆斯林的清真寺。”
他沉默了,很失落很孤寂,没想到一场打洛阳的大仗,让他落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他把别人心中放着的疑问归咎为秀在关键的时候没有伸手拉他一把,这让他很伤感。他找不到理由去埋怨秀,但分明开始冷落秀。
秀滴着泪说:“你要老对俺丢着脸,俺还能在这儿待着吗?你是想撵着俺娘们走嘞!”
老虎冷冷地说:“你能住安然,倒是我要被吐沫星子撵走了。”说的时候还流下了泪,跟秀对着揉红眼窝。
秀对他这样的说辞很不屑,撇着嘴反驳说:“你是记挂着你那妖气女老师,俺看她能比你大十岁。”
老虎说:“杨平老师咋了,她也相信俺真杀了鬼子兵。”
秀说:“俺信行吧,可俺真没有亲眼看见啊,能把没有见的话说囫囵?”
秀知道自己是不能跟老虎闹翻的,扭脸去偎着老虎的娘。她知道,女人就是风吹的种子,落哪儿在哪儿扎根,自己最要紧的是融入这个家。她已经跟老虎的娘学着见天一丝不苟地带水礼拜,很投入。她对老虎娘说:“他心里不踏实,脚底板痒。”
老虎娘说:“这是咱当阿訇人家的秉性,总是越县跨省一坊一坊地走。哪儿有咱回回,阿訇就能走到哪儿。”
秀朝深里说:“他是心里想着他那个女老师嘞。”
老虎娘说:“俺咋不知道。”
秀无语了,她看老虎默默地背着人朝寨墙上去,傻傻地坐在寨墙上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半天。
老虎终于不去坐寨墙的时候,他开始有行动了。他去找孙老八借枪油,说:“八大,俺真是杀了鬼子兵,洛阳城里有证人,您啥时候进洛阳城,俺在那儿等您去亲口问问。”
很显然,他说话的口气已经完全不再是对孙老八的恭敬。他觉得自己需要认真地去肯定自己,不管别人相信不相信,做了就是做了,要尽量去纠正人们的看法。八大敢杀鬼子吗?庙下所有的人谁敢杀鬼子?俺杀鬼子了!为主的在天上睁眼看着,俺一句虚话都没有说。他觉得就这一点儿,他们都远不如自己!
孙老八说:“你这是要去洛阳呀?就为一句话,你去跟鬼子拼命?”
老虎纠正道:“不是去拼命,是拼过命了。”把枪拿着当着孙老八的面很投入地擦。
孙老八说:“孩子,真的假的说了就说了,谁还跟你较真啊?”
老虎执拗地说:“俺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为主的在上面看着,信不信由您,”他墩了墩枪托,又强调说,“有人知道!”老虎这样说的时候,他是后生的姿态说出大人口气的话,已经胆敢也可以和眼中的大人们平等地谈论这样严肃的问题。他也看出孙老八的眼神里容忍了他对自己的评判所做出的一种接受,接受就是一种平等,这不由他不生出一种膨胀感。他暗自决定要为自己寻找到杀死鬼子兵的证据——杀死的鬼子他不能背回来摔到人面前,但是那母女肯定还在。他杀死鬼子兵后,是沾着两手血告诉那母女的,那母女不会看不到那些鬼子兵就躺在巷子口。
孙老八说:“也行,找着咱回回抗日服务队,比在家窝着舒畅。”
老虎说:“知道。”停顿了一下,突然又告诉孙老八:“杨平老师也打仗了,掂着枪当游击队了。”
孙老八好像对杨平当游击队并不意外,问:“你是想投奔她吧?”
老虎未置可否,有目的地说:“杨平老师信俺杀了鬼子兵。”
老虎还想告诉孙老八,自己杀的都是鬼子的伤兵,但话到嘴边又收起来了。毕竟早没有说,才惹成这样的局面,再说就有点儿自说自话的味道,会让人更加怀疑他杀鬼子的真实性。他后悔自己当初不该逞能地夸大其词,虽然那刀是实实在在地割在了鬼子兵的脖子上,可除了一个鬼子是活的,其他那些鬼子也许已经是死的了。倒是在城墙根一枪打死的那个鬼子让他在壮大自己的内心。
他必须得走了,离开庙下——这是他离开孙老八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他要去找到那个巷子和那对母女,最好是她们会因为房子和家的荡然无存而无处存身,能像秀一样跟他到庙下来落脚,来证实他真的是杀过鬼子兵。也想去找杨平老师或者是回回战时服务队去杀鬼子,让庙下所有怀疑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敢杀鬼子兵的人。这两个想法交织在脑子里,成了他设想自己离开的核心。
他还仔细地把自己的想法跟哥哥长山说了,想让哥哥把他即将投入的行动宣扬出去,让那些奚落自己的人感到羞愧。可长山并不理解他的用意,酸溜溜地说:“咱大把经都让你念了,咱大教你要教后悔嘞。”还说:“把个好看婆娘弄回来,不好好的待人家还要出去,你倒是想些啥呢?”
他把想法也跟秀说了,秀眼里噙着泪狠狠地拧了他一把,一连声地质问:“你不知道那满天的枪子儿不认人?杀不杀鬼子为啥非要证明给外人看?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不待见俺还领俺来这里弄啥嘞?”
秀在哭哭啼啼地埋怨和温存了老虎一夜后,第二天就忙里偷闲地把外面兵荒马乱的恐怖景象绘声绘色地给老虎娘讲,讲得老虎娘惊悚不已。女人的智慧在关键时候派上了大用场,老虎娘对老虎直言不讳地警告:“想出门,等天下太平!”
父亲的态度就更不用问了,眼睛盯在老虎身上寸步不离,只差没有把他绑在裤带儿上,攥在手心里。老虎再试图单独去寨墙上,连想都别想。
但老虎还是逃脱了一家人的监视,有机会使自己的设想成为了现实——他突然间就消失了。
八路军老八团的一部分纠集了几个县的县大队,计划在庙下附近打一仗,伏击鬼子的运输线。打仗之前的集中地点就选在了庙下这个寨墙结实,村民众多,能藏得住部队的大集镇。当时,八路军皮徐支队的皮司令也到了庙下。皮司令坐在孙老大家的堂屋里,喝着香茶,跟孙老大促膝谈心。孙老大很明白事儿,土匪来是抢着吃,国民党来是要着吃,共产党来得给着吃。各路人马都是舞刀弄枪的手,但路数不一样,就得不一样待称。孙老大对皮司令不背不藏地说:“咱回回跟八路军好嘞,粮食有,枪也有一些,要啥,皮司令您张嘴。”
皮司令笑笑说:“都缺,就是没有钱买。”
孙老大说:“出心送给咱八路,说啥钱不钱的。”
皮司令说:“前边送的粮食还给您打着欠条呢。”
孙老大说:“您外气,俺都交代过了,队伍走的时候,叫俺老四家给咱八路准备两牛车粮食。”
皮司令双手抱拳说:“恭敬不如从命。说实话,正缺粮食呢,半个多月了,千把号人都是半饥半饱地打鬼子,粮食就是战斗力呀!欠您孙家的,俺老皮最后一总还。”
孙老大说:“鬼子不祸害俺呀?您打鬼子,俺还能再问您要钱!”
孙家几兄弟进来一一给皮司令见礼,皮司令褒扬孙家兄弟是八路军的真心朋友。
为了让隐蔽在寨子里的八路在出征前吃好睡好精神好,孙老大不但分派回回各家好吃好喝地可着心地支应八路军,还把青壮回回们派到各个寨门上值守。老虎做完礼拜,也背上枪一起上寨墙,但谁也没有想到半夜八路军出寨门的时候,老虎趁机混在队伍里出了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