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带着这一家三口昼伏夜出、不辨东西地跑了两天,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哪里有枪声,那就是他们不能去的地方,可哪里都有枪声,两条腿就是跑不到没有枪声的地方!
又奔波了半夜的老虎终于在一个打麦场上停下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就没有跑出洛阳的地界,只是在绕着城周围打转转。他对这样徒劳的逃亡感到茫然,要平静下来想一想,孩子和女人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老虎问:“姐,您知道您想去哪里吗?”
女人喘息着无奈地说:“家是不能回了,还能去哪儿,能保命的地方就去。”
在老虎背上半睡半醒的小女孩紧紧地搂着老虎说:“跟大大走。”担惊受怕躲躲藏藏的两天中,小女孩已经对老虎产生了深深的信任和依赖。可老虎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安置这母女仨,他们躲在一处麦秸垛挖出的草洞里犯愁!
入夜的四野里死寂一片,黑暗遮掩去了白天的狰狞,但夜风中还夹裹着浓浓的血腥气。熬过了一个恐怖的白天,可还会有下一个恐怖的白天在徐徐地走来,麻木的时间一刻不歇地前行着,好像根本不在意人们那惊惧的心情。女人把孩子们哄睡了,她慢慢地偎近老虎,在弥漫着绝望的惆怅里,悄无声息地揭开了大襟衣裳……老虎羞怯地在狭隘的空间里挣扎着,那种挣扎因无处躲藏显得既空乏又徒劳。
女人看着狼狈不堪地瘫软在自己身边的小男人,平静地说:“到哪儿都带着俺娘们儿,行吗?”
女人的话马上让老虎感到了措手不及的诧异,他还没有要养活女人和孩子的准备,所以很不自在。渐渐地他开始意识到,女人的要求和刚刚发生的一切有着十分直接的关系。自己的未来是不是要和这个女人长此以往下去?
他羞臊地问:“姐,刚才是干啥嘞?”
老虎这样地问话让女人感到有些意外,女人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端详着,两张脸几乎是贴在一起。女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呻唤:“俺的乖啊——”嘴唇不由自主地压上去,一下子就又盘住了他,两条胳膊像是缠绕着他钻来钻去的蛇。
老虎在女人的纠缠中挣扎着,他反抗她反扑。
最后女人问他:“得劲了?”
他点点头。
女人说:“得劲就别下来。”
他果真没下来,累了就趴在女人身上喘气。
女人告诉他:“这是男人和女人亲嘞,亲了,女人就怀上男人的孩子了。”
他想告诉女人——他眼见着一群鬼子兵对素素和她娘也是这样了。但没有说出口,他明白,是素素和她娘哭了恨了,自己才那么愤恨地去杀了那日本鬼子。
天亮了,老虎去一个小河沟里洗了个大净,先礼了两拜圣行拜,又礼了两拜圣行拜,回来自作主张地对女人说:“穆斯林结亲都是主命,没有阿訇,俺就给自己念‘尼卡哈’吧。”女人赞赏地点着头,幸福地站在老虎身边,听他念起经文。
再上路的时候,老虎看着妩媚的女人有些犹豫,他问:“姐,咱往哪儿走?”女人已经看出来文弱的老虎实际上在骨子里隐藏着一种虎气——他一直没有松过手里的枪。女人甩了甩头发,坚定地说:“一直朝庙下走,回家去。你是俺男人了!”不知道庙下有多远,但她情愿奔着去,在这样的情势下能拽住老虎才是最恰当的。她说:“老虎,你叫俺秀。”
老虎腼腆地叫了一声:“秀。”
秀用手亲昵地轻轻拧了一把他的嘴,说:“大声点儿。”
老虎羞涩地提着嗓门叫了一声。
秀又推了一下在身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小女孩说:“小花,叫你爹。”
小花茫然地看着秀的脸,秀示意地手指着老虎说:“这就是你爹。”
小花很灵性地走近老虎,拉起老虎的手,弱弱地叫了一声:“爹——”
秀满意了,拢着头发说:“以后俺娘仨的命都交给你了。”
老虎在心里不敢把秀当成什么,压根也没有想当成什么,只想把她娘儿三个带到一个可以安顿的地方,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被秀给埋住了,深深地埋在了秀的身上和这娘儿三个中间。
有了回家的方向,老虎就走得挑剔了,虽然躲躲藏藏地,一天也走不出几里地,总是一步比一步离家近。秀带的干粮只能省着让孩子吃,她和老虎是野菜果腹沟渠饮水支撑着。一路上十村九空,到处都是仓皇逃难的人群,天黑了就找个能藏住身子的地方窝一夜,睁开眼就又得慌慌张张。老虎俨然是个保护神,抓着枪护在这娘儿三个身边。大长的夜里,天凉得难以入睡,几口人相偎相依着蜷缩在黑黢黢的夜幕中,老虎怀里揽着小花给秀讲经。他说秀,你知道咱回民为啥叫穆斯林嘞?咱都信真主——真主就是安拉,信《古兰经》,所以咱是穆斯林。真主用六个昼夜创造了天地万物,还创造了人祖阿丹和人母哈娃,真主是万能的……
秀夸他说:“你懂得真多!”
他说:“俺在清真寺里当海里凡嘞。”
秀不解地问:“海里凡是啥?”
他傻眼了。迟疑着才又多解释了一句:“俺在寺里学经。”
天快亮时候,老虎说该行榜目达,他简单做了一个土净,叫秀和小花跟他一起念:俩一俩海,银兰拉乎——万物非主,唯有真主。
秀看着他很认真的样子,掩着嘴直笑。
他直通通地问:“你不在教?”
秀瞪醒了一下,赶紧掩饰说:“在呀。”
他没有再问下去,但心里的别扭拧得像是麻花一般。
他给秀讲了一个很真实的故事,说庙下有个五娘娘,娘家是汉民,每年走一次娘家,都不吃娘家的饭。他跟随五娘娘走了一回娘家,亲眼看着五娘娘的娘家把锅在火上烧红了,才添上水打的荷包蛋,这就算是做给五娘娘和随客的晌午饭。为啥?因为五娘娘嫁到回回门里了,进教了。
秀很聪明,马上拽着他的胳膊乖巧地说:“俺诳您了,俺是汉民,俺娘家跟您回回都是东关的街坊邻居,俺也想像您五娘娘那样嘞。”
老虎难为地说:“谁作证呢?找个方便洗大净的地方吧。”
走在沟沟坎坎间,放眼望去到处都有逃难的人,老虎被微风吹着,疲惫的感觉下却涌起了一丝畅荡。他觉得如果被枪子儿打死了,就感觉不到这一丝的畅荡,他没有被打死,就享受了这一丝的畅荡。西北没有走成,但在洛阳城里承受了这样的一番经历,自己心里还是很满足的,曾经向往过无数次的西北之行,不就是想寻找一种人生的经历和对生命的自信嘛,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不论是在寺里当海里凡,还是在洛阳城里打仗、杀鬼子,还是现在的逃亡;不论是遇到杨平,还是遇到素素,还是遇到秀——他渴求着快快让自己长大,也让人知道自己已然长大,现在他知道自己在这段短短的时光里,已经在不经意间长大了。他回忆着跟在八大的身后进洛阳所走过的路,看着脚下还在走的回往庙下的路,觉得自己就是在一条路上没有停歇地走着,这条路是由他贯穿的,以后还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论以后还会怎么走,要走到哪里,反正这条路就是自己的一双脚!
但他也有着少许的愧疚,越往前走,离庙下越近,心内的愧疚就觉得越沉重。他不知道这愧疚该对着谁?该对着为主的?还是该对着父母?还是该对着教门内众多的多斯蒂?而这愧疚都是因为汉民的秀和秀的身子,那是他硬着头皮接受的成人礼!他不知道自己回到庙下的时候,是该为自己的成长而骄傲,还是该为自己的愧疚而抬不起头。
当又一个黄昏来临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小山沟边停下来。老虎看见了山沟底下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汩汩地流动,他迈不动步子了。这是随便一个穆斯林都会有的感觉,这是穆斯林对水的亲近感和天性依赖!他说:“真想洗个大净呀!”实际他已经决定要在这个小溪里洗个大净了,要把已经疏忽了多日的自己洗涤得干干净净地做一次礼拜。
沟边的土崖下有个放羊人避风躲雨的小土窑,所幸的是还在小土窑内发现了一个逃难人遗落的铺盖卷儿,老虎去找些干草略微铺垫一番,竟然可以过一个奢华的夜了!这更让他的想法变得现实而坚定。他把秀和孩子们裹在铺盖里,自己靠着窑壁迷糊了一阵,待天色稍一放白,就赤条条走进了清冷激人的溪水里。他要在这撂天野地里冒着初春的寒气洗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为主礼拜。
犯困的星星都被这个行为怪诞的人惊动了,但它们哪里明白这是一个穆斯林虔诚的洗礼。老虎撩着水,一寸一寸地清洗着自己的肌肤,也是一点一点地清洗着心里的褶皱,他要让最纯净的自己面对真主,为真主赞颂,为自己祈祷!
天东发白的时候,清清爽爽的老虎已经正襟危坐在河沟边的崖顶。在这空旷无人的天地间,他大声唱诵着礼拜词,背对着鱼肚白的东方,朝西方礼了两拜。他举意——就让这娘儿三个也成为穆斯林吧,这都是前定。随后又念了“讨白”,做完该做的,在旭日即出的光芒中,神清气爽的老虎走下了崖顶。褴褛的衣着衬托着一张气色俊朗的脸,可以想见他内心的舒畅和精神的饱满。他从崖畔上拽了些野菜,在小溪里洗净,兴冲冲地进到了土窑里,对已经醒来的秀说:“俺为你和孩子举意了。”
秀不明白,问他什么是举意?举什么意?他很神秘地笑而不答。他拉着秀来到泉水边,让秀的手试试水,说:“这泉水是温的,寒气不大。你也洗个大净吧。洗完大净,我教你念过作证词,你就入教了。”然后他指给秀看一个山泉的泉眼处很狭窄的石崖,壁立的石崖环抱着汩汩的泉眼,泉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告诉秀该怎么洗大净,示意秀藏在那泉眼处洗,自己重又爬到小河沟的崖头上,静静地等待着。他看着四下里清新的景象,露珠在遍地的草叶上泛着亮光,不时有鸟叫声清灵灵地在天空婉转,觉得真该感谢真主创造的这个世界!
秀洗完了,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微笑着朝崖顶走来。老虎眼前一亮,连日来被战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女人,是多么的清丽和妩媚啊!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时候,竟然相对着羞涩地无语了。还是秀大方地碰了碰老虎的手,老虎才从尴尬中醒过神来。老虎说:“我念作证词,你跟着念,以后要记熟,要有正信。”秀点着头,脸上的庄重在一点一点地汇集成肃穆。老虎先低声的一句一句念诵着教她跟着念:“艾什海度,按俩一俩海,银兰拉乎;我艾什海度,按乃穆罕默德,勒苏伦拉席。我作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我又作证:穆罕默德是真主的钦差。”等秀念熟了,他说:“我们要面对着西方,那是天房的方向。”在他的带领下,两个人十分严肃地高声诵读了一遍。他说:“秀,按教门的规矩,你现在就是穆斯林了。”秀欣喜着笑得灿烂,脸上泛起了激动的红晕。这时候,小花稚嫩的童音传来,“娘——爹——”两人循声去看,见小花颤颤悠悠地站在窑洞口的边沿上,正惊悸不安地朝着他们看,往前一点就是几尺高的土坎。两人慌张着转身就朝洞口奔去。
老虎一直在刻意地寻找着庙下来洛阳的官道,几天间,他已经厌倦了撞来撞去的奔波。这天翻过一条深沟,意外地看见官道就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内心涌起了多日没有的兴奋。他四下里观察一番,准备直奔官道,却被秀拽住了。秀说:“这官道上怎么没有人啊?”是啊,这宽大的官道上空空的竟没有车来人往?老虎也纳闷。再仔细一瞭望,才发现很远处影影忽忽有三三两两的兵在把守着,那兵十有八九是鬼子。慌乱中,跌跌爬爬地从沟梁上重新退回到山沟里,随着逃难的人群顺着沟走。没料想的是走了不到一里地,却又遇上了拦路打劫的土匪,只见这条沟的最窄处有几十个提着大刀的土匪把持着。前方传来话说,土匪只捋布袋不要命。
鬼子要命,土匪要财,兵荒马乱得叫人胆寒!
秀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迟疑了,她知道土匪凶得很。她说:“咱回头吧?”眼看着老虎等他拿主意。
直通通的一条沟,土匪看得清清楚楚,咋回头?老虎的虎劲上来了,蹲下身子,从背上解下小花,别了秀一眼说:“拿枪的还怕拿刀的?俺连鬼子都敢杀,见了土匪犯怂囊,叫人知道了笑话!你把孩子带着靠后躲。”
老虎说着话就拉秀往沟边一块大石头后躲,把娘儿三个塞进大石头的缝隙中,又在外面遮挡隐蔽了一番。然后抖了抖兜里沉甸甸的子弹,估摸着足够对付这群土匪的,才提着枪猫腰登高到一处能掩住身子的坎崖下,架起枪观察起前面的动静来。土匪们大部分都耀武扬威地站在沟两厢的坡面上。他看准了几个目标,端起枪瞄着站在最高处的土匪,拉栓上膛扣动了扳机。一声脆响,尖利的枪声像一条脱手的线,寻着站在高处的土匪射去,就见那土匪在枪声的尽头,一头栽下了沟底。他麻利地连放几枪,又有土匪应声倒下,其他的土匪一下子就惊了,纷纷躲藏起来。
逃难的人听怕了枪声,呼啦一下子都趴在原地不动了。也就是一突然间的事,土匪藏着身形在观察,老百姓趴着在发抖,老虎在机敏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沟里一下子一片死寂。
但很快,逃难的人群率先骚乱起来,像是钻进了狼的一大群羊,无序地波动着,朝着老虎躲藏的方向推推搡搡地压过来。老虎意识到这是最怕看到的情形,他发现有土匪在驱赶着百姓向他逼近。情急之下的他大叫着阻止,可有谁会听从呢,身后的土匪挥舞着刀呢!眼看着人群如潮般拥近,马上就有要覆盖他的危险,万不得已中只能暴跳起来,朝着路面上连放了两枪。子弹在路面上溅起烟尘和尖叫,拥过来的人群顿时被遏制了。喜剧性的一幕也是在这一刻出现了,拥来的人群在停顿了一会后,又疾速地朝着沟口冲去,夹裹着土匪们,很快就无影无踪了。这意外的场面让老虎惊喜和自负,他从坎崖上跳下来,威武地站在路中间,欣赏着陡然间空荡荡的山谷,得意地朝天“叭叭”放了两枪,枪声在沟里清脆撩人如唱歌。
突然出现的意外让他不解了,就在他的枪声响过之后,有一片要密集无数倍的枪声像是呼应他,在头顶的天空上尖叫起来,惊得他扑倒在地,上下左右地扭着脖子观察,等他判断出枪声是从山那边打过来的,才果断地一跃而起,从大石头后面的石缝中拉出秀和孩子,追着已经逃远的人群狂奔而去。
枪声渐渐地消失了,他们也跑得精疲力竭,在闪过沟口的地方,他警惕地收住了脚步,怕遇到土匪的埋伏。节骨眼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眼尖的老虎一眼就看见不远处路边的石头后面藏着人,有几支枪口从石头上探出,正恐怖地对着他们。几口人连藏身的机会都没有,他一下子就瘫软了,无望地跌坐在了地上。秀也一下子揽过两个孩子大哭起来。前方的枪声并没有响起,石头后面的人也没有动静。无计可施的老虎下意识地把身子挡在娘儿三个前面,顺手推子弹上膛也举起了枪。空气在僵持中变得黏稠,老虎感觉到呼吸都急促得带着“丝丝”的响声,上牙和下牙的撞击使他托枪的胳膊在不住地发抖。
这时候,前方的石头后面突然扬起一个女人的喊声:“穆斯林兄弟,放下枪,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游击队。”
老虎强装虎气地说:“你们也放下枪。”
老虎看到对面的石头后面缓缓地站起几个提着枪的人,其中一个女人模样的人竟然朝他慢慢地走过来,女人看着他露出一脸的笑容,大声问道:“你是老虎吗?”
老虎吃惊地端详着这个女人,见她腰间束着宽大的武装带,手里提着一把手枪,齐耳短发随着脚步很有活力地起伏着。他喜极而泣地喊道:“您是杨平老师——”
杨平紧跑两步,上来拉起他说:“果然是你呀老虎,我在沟上边看着一个小白帽子,感觉就是你。你咋还带着人拿着枪呀,刚才是你在沟里打枪吧?”
老虎擦着泪把自己在洛阳城打仗、杀鬼子,然后跑出来的经过简单跟杨平说了说,脸上的表情舒缓过来,挂着浅浅的微笑,他生怕老师问起身边的秀和孩子们。
杨平难以置信这还是他的那个学生,才几天没见啊,怎么就真成了一只老虎了!她很想把老虎带在身边,就问他:“愿意跟老师打鬼子吗?”
老虎表示愿意,但他很为难自己身边带着的母子三人,试探着问秀说:“您有地方去吗秀姐?”
秀哀怨地把脸别向一边,看着远处的一片荒凉,赌气地说:“你把俺娘们撇这儿就行,俺哪儿都能去。”
小花的小手拽着老虎的小手指抚弄着,让老虎感到了几天来相依为命的酸楚。他说:“老师,俺想把秀姐带回庙下,鬼子把洛阳城占了,秀姐男人被打死了,回不到家了。”
杨平爱怜地抚摸着小花的头说:“那你把她娘们安置好再来找俺,你要参加革命才是正路。”说着,把嘴贴在老虎耳边小声地嘀咕了两句。
老虎点着头说:“记下了。”
两下里匆匆告别,各自奔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