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枪声像是零星的雨,还没有断头。可以看见窜来窜去的人影儿在废墟上跳跃,如老鼠般地机敏和迅捷。老虎觉得不那样很危险,也学着躲来闪去地跳跃起来,感觉自己安全多了,也强大多了。他把手中提着的枪上了膛,眼睛和耳朵都机警起来,随时注意着身边的风吹草动。他游离在街道和坍塌的废墟上,任意地穿行其间,从一家的院子进入另一家的院子,从一条街道拐进另一条街道,踅摸着朝城墙根儿靠近。
幸亏他什么也没有碰到,蹿跳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城墙根儿的时候,才感觉有点不过瘾——咋就没有打上一阵子呢?朝四周看了看,索性先不去找那个墙洞,在一个瓦砾堆中隐蔽起来,想真枪实弹地打上一阵子。
有几只惊鸟在头顶上飞过,凄凉的叫声被枪声围堵得跌跌撞撞。老虎缩起身子窝藏着,不安分地反复拉动着枪栓,像是随时发现鬼子,就要一枪打过去。朝一个方向观察了一阵,开始来来回回地把枪口调来调去,毫无目标地四下里瞄,除了一只茫然无措的老母鸡在瓦砾上扑棱棱地过来,又扑棱棱地过去,还真是什么都看不到。他干脆就把枪口对准老母鸡,老母鸡到哪儿他的枪口就跟到哪儿,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正当他陶醉在蓄势待发的亢奋中时,一声清脆的枪响吓了他一跳,只见那只老母鸡被推着飞起,又一头扎在了瓦砾上。他赶紧看自己的枪口,分明没有扣动扳机,枪口也没有蓝烟。纳闷着,脑子一激灵,一下子就趴下头不敢动了,刚冒出的亢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阵嘎嘎的笑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脚步踩在瓦砾上的咔嚓咔嚓声。他觉得这下子完了,别说那只母鸡,连自己也会被鬼子抓去!
他一动不动地忍受着越来越近的恐惧,害怕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可那鬼子兵的声响在他附近逗留了一下又远去了。等到背上惊出的汗冷下来,身边没有了动静,他才稍稍地抬起头,看见了鬼子兵已经远去的背影。他把枪朝着鬼子兵的背影瞄去,趴在这里的原因很快就把刚才惊得出窍的胆气一下子又找回到身上,没有思量就冒失地扣动了扳机。枪声像是举不起那个鬼子兵又放下一般,他看见鬼子兵在他指头尖的拨动中,身体朝上一耸,就沉重地倒下了。
他有些激动自己的强大,露出半个身子去看,却看见还有一群鬼子兵在纷纷地卧倒。他开始惊慌地爬着朝相反的方向后撤,爬出藏身的凹处,竟撒腿跑了起来。子弹在他的身边乒乒乓乓地掠过,他想哭爹叫娘般地嚎叫,但想到了真主,他不知道真主是不是让这样地喊叫,就闭紧了嘴唇,把脚下的迅疾当成了摆脱惊怵的手段。
鬼子们在后面嗷嗷地追,老虎在前面兔子般地飞跑。这时候的阳光正在头顶上,跑在散发着光辉的阳光里,惊兔般的老虎念念有词地念诵着《古兰经》上的只言片语,时不时回头咔嘣地打上一枪。
鬼子们疯狂的追逐让这一片的废墟都在跳跃,太阳的光线被老虎的奔突弄得凌乱不堪。他把经文几乎念成了喉咙里的歌,好像很急于唱,不唱那子弹也许就不让他唱了。他很深地体会着子弹的压力,他知道子弹也许就是在讨好他那疲倦的脚跟,让他的脚跟一下子停下来。他跳过了一群当兵的惊诧的眼神,跳过了一群百姓慌乱无助的茫然;他又跳过了一群当兵的惊悸不安的躁动,又跳过了一群百姓的惊悚疲惫的无奈。他把身上所有的子弹都掏出来,边跑边打,打得像是鼓点和飘逸的挥洒,打得那些日本鬼子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翻飞的脚跟上。他没有想自己马上就会被哪一颗子弹穿倒,至少知道已经戳了一个马蜂窝,急于找到一个掩藏自己的巢穴——实际上此刻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极其危险的挫折——像是奔跑在一段刀刃上,一点点的闪失,立刻就会使他的生命崩溃!
那些像疯狂的狼一样追逐着的鬼子兵们被他的挑衅激怒了,什么都不管了,不管自己是为了杀人掠城,也不管自己奔突着的路上还有多少脆生生的枪声,只把瞪出血的眼睛盯在他的身上——可他一下子如有似无,一下子竟然蒸发了,在这群鬼子兵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一群鬼子追逐到他失踪的地方,愣在一段瓦砾遍地的城墙上,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开始沿着一段残墙搜寻,把手榴弹一个一个挨着往所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摔,摔得暴跳如雷。慢慢地鬼子兵们竟陷入了被老虎遗弃的落寞中,他们开始丧气地走远。
老虎逃过了鬼子兵的索命追逐,却马上被暴揍了一顿。当他惊惶不堪地钻进那个被他隐藏了几个伤兵的墙洞,手忙脚乱地重新堵上洞口时,已经听到了追赶而来的鬼子兵在头顶上四处搜寻他而发出的叽里呱啦的咆哮声。他和洞里的伤兵们屏住呼吸忍受着心惊肉跳的刺激,都把枪紧紧地抓在手里。谁都担心会被鬼子兵像逮老鼠一样把他们从洞里掏出来,随时准备着拿命一搏。但鬼子兵没有在洞口出现,倒是响起了一连串手榴弹的爆炸声,暴烈的震动几乎使墙洞塌陷把他们掩埋。
当爆炸声渐渐远去,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老虎刚松口气,就被尚有蛮力的伤兵们一哄而上,窝倒在地捂着嘴打。他们边打边骂道:“你是想害死老子们呀!”
老虎挨了顿打,很委屈地蜷缩在一边不敢吭声了。但想到被他杀掉的鬼子兵,觉得自己还是有资格对这几个伤兵表示出反抗,至少挽回点被打掉的尊严,就不住地拿眼去瞪他们,使眼珠子在黑暗的墙洞里跳跃着闪闪的亮光。他开始有些狡猾地保护起怀里揣着的几个窝头,不愿意让这几个伤兵发现,甚至还为这几个伤兵的拳脚而心生得意,庆幸自己是先挨了打,而不是先拿出窝头!
怀里揣着的窝头在挨打时硌着了心口,现在还隐隐地疼。他把手伸进怀里去摸,饿极了的肚子条件反射地咕噜噜叫起来,吓得他摸着窝头的手下意识地抽了出来。饥饿真像是刚刚的鬼子兵,你想躲开的时候,它就不依不饶地追着你,折磨你。老虎越是不去想肚子里的虚慌,肚子里就犹如长出了一只手,狰狞的手指顺着肢体去抓挠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他实在是难以忍受了,心里默默地念叨——主呀,这是汉民的窝头,可五谷杂粮不禁忌,俺不吃怕是要饿死了!他感到自己心里的一堵墙在一点一点地坍塌,而他在宽慰着这种坍塌。当他再次把手伸进怀里的时候,食物的诱惑让他紧闭着眼,用拇指和食指在窝头上掐下了一指甲的碎屑。他的舌头在牙缝里扫动着,嘴里开始陡然弥漫着食物醉人的香甜。他不得不再次用指甲去掐取,再后用两个指头掰下一小块来。
当他谨慎地掩饰着自己的动作,把小半个窝头都一点一点地在嘴里化掉的时候,有句话仍然像一根坚韧的丝线在脑子里缠绕着挥之不去——“这是汉民的窝头。”他把自己的脊梁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想以此作为对自己难禁诱惑的惩罚,可终究还是不能让他心安。意识里的愧疚让他在不住地给自己找借口,如果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借口,他会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就在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羞赧而几近绝望时,脑际突然的一个闪念又让他打算把整个窝头都吃掉。
他想到了一句话,王阿訇曾经说过的,一句让他如醍醐灌顶般释然的话——“汉人是咱回回的舅舅。”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滑到了记忆的边缘,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窝头,可能就会滑走得无影无踪了。一下子重又扯回到思维的前沿,如灵光闪现一般,陡然间把自己从自责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为主的,这窝头是“舅舅家”的窝头,舅舅家的窝头也是能吃的吧?窝头是五谷杂粮,五谷杂粮是不禁忌嘞,舅舅家的五谷杂粮也不该禁忌吧?俺已经快饿死了,真的,俺已经是两天都没有正经吃东西了,俺只是吃了这窝头。这窝头不是咱教门里的窝头,可它是舅舅家的窝头,舅舅是亲戚嘞,普慈的主是不会看着俺饿死的!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手已经悄悄地在窝头上又掰下一块来,而且没有再停下来,直到舌头把剩下的半个窝头一点一点地磨掉。肚子里有一个窝头垫底,不再虚慌难忍了,但他又开始感到了口渴,想咽口唾沫也很费力。外面零星不断的枪声没有了,黑暗中一片寂静,想必外面已经是夜深人静。有伤兵难忍的呻吟声响起来,呻吟声像是锯子拉在人的耳郭上。他有些想离开这里,躲开这些让他失去好感的伤兵。
伤兵们也想趁着夜色离开,有个老兵说:“再躲这儿就要死在这儿了!”
老兵开始把洞口扒开一条缝朝外观察,老虎从老兵的肩胛处看过去,外面有明晃晃的月光。老兵有些沮丧地叹道:“已经是半夜了,这可不是好天气呀!”
老虎寻着呻吟声,掏出自己怀里的窝头说:“我没有找来药,吃口窝头也能忍住疼,我这儿有窝头。”
几双饥肠辘辘的眼睛都射过来,老虎干脆把怀里的窝头都拿出来,黑摸着塞到伸过来的手里。他把自己的身子移到洞口,试探着问:“俺先出去看看有鬼子没有吧?”有老兵赞同说:“去吧,记着,有没有都不能再回头。”老虎摸索到自己的那支枪挂在胳膊肘上,小心地去扒开出入的洞口。老兵交代他说:“露出头,先四下里看看,别慌张,看透了再出去,小心有哨兵。”
老虎“嗯”了一声,依照老兵说的经验,露出头就机警地左右观望。爬出半个身子,又一动不动地观察了一番动静,确认附近没有危险,才轻手轻脚往前继续爬。爬出有几丈地儿,勾头朝洞口小声招呼了一声,“俺先走了——”然后,手脚并用朝着有阴影的地方快速爬去。
印象中的地形在夜色里十分陌生,弹坑壕沟遍布,老虎连滚带爬地在坑坑洼洼中笨拙地穿行,即使很小心,还是不断地弄出响声。他不时会停下来仔细倾听附近的反应,然后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这时候已经没有了方向感,也难以辨别自己究竟是在朝向哪里,他唯一的判断就是朝着听觉安全的地方去。
在爬行了很长时间后,他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兴奋——发现自己手扒脚蹬的已经不再是砖头瓦砾,变成了湿润的黄土和野草,他明白,自己已经离那个令人恐怖的城市是渐爬渐远!
他开始试着弯腰站起来,爬一阵跑一阵,很快就进入了一片高过膝盖的麦地里。密集的麦稞打在腿上,突然间竟激发了他狂奔的冲动,也不再担心动静大小,憋着气狂奔起来,一口气跑到腿软,才大喘着扑倒在一层柔软的麦稞上。他仰躺着喘息着欣赏着已经偏西的一弯残月,呼吸着麦苗散发出的浓浓清香,享受到了安全感所带来的轻松、踏实和安逸!
但这一切都是短暂的,刚刚才呼吸匀实,就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还有刺眼的火球把天空照亮。惊起的老虎抓着枪还没有判断明白危险会是来自何方,却看到这片曾是平静的麦地里竟冒出那样多跟他一样惊慌失措的人,在像乱糟糟的没头苍蝇一般地仓皇奔突!幸亏枪声很快就停了下来,一切重新归于寂静。但受到这番惊吓的老虎已经没有办法平静下来,去继续刚才的感觉,他觉得危险还会随时出现,必须要再往远处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回到庙下去,回到父母身边。
老虎提着枪猫着腰正要继续朝前走,从一丛麦棵里传来一声微弱而惊奇的呼喊:“老表,带俺一起走吧?”
他下意识地把手捂在头顶的礼拜帽上,停下脚步杀着腰循声看去,见黑暗中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拉扯着一个稍微大点的女孩儿,满含期待地朝他靠过来。他问候女人说:“安赛俩木阿来库木。”
女人也问候他:“我阿来库门色俩目。”说着把大一点儿的女孩子朝前推了推,说:“快叫大大。”
小女孩弱弱地叫了一声“大大”。
老虎问:“您是哪一坊的?咋没有跟大家一起走?”
女人啜泣着说:“家是东关,在安乐窝开了个饭铺,孩子他爹昨天中枪无常了。”
老虎蹲下来,把小女孩拉到身边,毫不犹豫地说:“这里不敢躲,跟俺一起走,俺能出去,嫂子和孩子就也能出去。”说着,抱起来小女孩试了试,叫女人把身边的包袱撕成条条,将小女孩捆在背上背起来。昨天他已经欠下了那对母女一笔良心债,今天不能再欠下这母女们良心债,欠下了自己姐妹良心债,哪里还有颜面见真主呀!
一个人逃亡的孤单没有了,但多了一份拖累和温暖。小女孩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搂在他的肩胛上,他提着枪在前面走,女人挎着包袱、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腿趟着麦苗呼啦啦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