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去,准备间里只剩下两人——但他们都能感受到,熟悉的吴冬至的气息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里缓慢游走。这不应该是他,但显然就是他,伴着玉黎自生的一股微凉的气流。
“北翎,可还记得《魂器杂理》?”
略一思考,张北翎脑海中浮现了那本蓝皮黄纸的大厚书,马老师还叫它‘没有任何实战意义的基础理论宝典’……似乎就是因为这个冗长古怪的称呼才去看的这本书。
但是张北翎此时想听重点。和罗桀对话,避开提问听重点的最好方法就是……
“不记得。”张北翎毫不犹豫。
“冬至还没有开发玉黎的大部分潜力。”罗桀抬着眉,转头看向吴冬至气息经过的角落。
张北翎记起了大半,但他还是不说话。
“《杂论》解释了很多兵器,大多都曾在《器》字卷上出现过。而在最近的几十年,玉黎备受重视,篇幅都明显要长。神兵生意,玉黎是一个存生‘灭意’的兵器。而一些器意会在术师能力不足以完全驾驭时影响其修习的速度,比如玉黎的‘灭意’和月瑕的‘决绝意’是减缓,而罹寒的‘萃意’就是加快。而冬至先前之所以修习频频受阻,大概是因为玉黎的灭意未被开发,所以减缓效果一直保持。”
“我记得说,一般要到遁气。”张北翎也不在乎罗桀会不会无故发问了。
“但似乎因为冬至对如归韵的过度使用,玉黎误以为他已经达到了开发‘灭意’所需水平,所以提前开放,导致冬至被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灭意’侵蚀。”
“哦……所以,我们怎么帮忙呢?”张北翎安然接受了被指点,毕竟他也不怎么喜欢多说话他觉得那样心很累,不如罗桀说话自己办事,效率也高。
“呃,我不知道。”罗桀也是实在,有话直说。
于是两人呆住了片刻,竟然走神。
“月瑕的决绝意?”张北翎回神了。罗桀扭头看过来,没说话。
“那她还遁气上……”张北翎皱起眉。
“影魁先生?”罗桀压着眼角,似乎找到了一丝希望。
“是的,看来他可以。”
罗桀转身,他要试着稳住一会。
“马老师说过的,沉沦于力量,反而会失去一切。”
气息的狂暴看似有些收敛,但还是游转不停。也亏这准备间的结界高明,他暂时出不去。
“我去吧。”张北翎的眉方展开了,但那罕见而不生涩的愁绪,总是未解开。
罗桀坚定地盯着他的眼,给予了自己可给予的,最大的帮助。
“你可以先去找吴统领......毕竟这些日子风殿和影殿关系有点僵,直接找影魁大人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你也去和马老师说一声……或许马老师也有些办法。”张北翎走出了准备间,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显然罗桀会答应,他并不担心。
羌凡再次看着张北翎走出那黑漆漆的、叫作“结界”的屏障,但他却又是一个人出来。怎会呢?还有些什么事情未解决?
而张北翎的心头正被焦虑和匆忙占据着,竟也无心顾及羌凡眼中的孤独与忧虑。但她的出现还是提醒了他,必须冷静考虑。
“羌凡?”张北翎尽可能地平稳了声调,又展出他的笑——从一开始的决定,羌凡是出来玩的,自己不能让她身陷事端。
“嗯?”
羌凡却什么都没想。她看到张北翎的笑,觉得不那么重要。
“吴冬至有些事情急托给家人,罗桀又还在恢复,我带你回一趟子午,好不好?不用太久的。”
“啊?那是……飞回去吗?”羌凡忽然瞪大了眼。
张北翎疑惑了刹那,想起王留山上的片面。
“是林姐姐告诉我的……”羌凡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但是不知如何弥补。
“那没问题啊,本就要如此的。”张北翎的笑容无丝毫僵冷。
张北翎自云颠下来,附魂似乎不再需要拔剑了。他想起附魂原本的名字,雀闪,似乎还是某套剑法里的一式基本功……总之不是自己原创就对了,让人失望。
自己对于御空已经自信掌握,虽然御麝离子午着实远了些……张北翎自问方向感奇佳,魂器显然够用,那就没问题了。
“我们要先离开雷云之下,到城外去。”张北翎伸出手,“所以,你是要和我一起跑出去,没问题吧?”
“没问题。”
羌凡毫不在意张北翎会跑多快,她抓住那只并未因为练剑磨出满掌茧子的手,先跑了起来。
张北翎很快找好了羌凡的速度。他带着羌凡,并不因此疲惫。
城外的阳光虽不那么高贵,但温暖而亲切。
他这次会更快,他让羌凡抱着他的肩。
云上的一切,对张北翎来说,永远不会无趣。感受每一寸光的流转与蜕变,是安静的华丽。仿佛掠过无尽的穹顶,才是风永恒的归宿。
羌凡的手臂抱得很紧。张北翎虽相信自己的魂索作为安全措施已十分可靠,但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另一方面,他也太着急了。
“还有多远?”羌凡在每次痴迷的间歇,总是会问一句——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我其实只知道方向和大概距离......全凭感觉,还真说不准。”
羌凡于是也不必再追问什么。
“我看看,差不多了。”张北翎打断了羌凡对于变幻的苍穹再一次的沉醉......他微俯下身,压下了附魂御空的方向,渐滑翔到了云层之下。若是纵观整个永阳本不总是多云的天气,但或许是夏日将近的预告,或许是子午特立独行了一次,云层格外厚实。
哦,看到了,那不远处残云山巅上高耸的盘龙柱。
“到啦。”张北翎轻语。羌凡猛提了一口气,她还远未满足。
两人在城西北广袤耕田的边缘着陆,对于张北翎来说并不很费力。
“为什么趴着还这么累呢?”羌凡在轻轻甩着手臂。
“嗯,你这已经是极好的状态了。”张北翎笑了笑,“这样,我先送你回客栈,我去吴府传个口信。你吃些东西休息一下,我很快再去接你。”
“我们再回御麝?”
“是啊,旅程还很长。”
安置好羌凡,张北翎暂时不再调用魂气,小跑着来到城西皇城东——那沉重漆黑的石门前,将青渊放在地上,掏出风殿的木牌。再用尽可能友好的神态和口吻,对着面沉如水的门守招呼道:“我是风殿弟子张北翎,要事求见禁军吴统领。”
门守的目光还是冷冷地注视着他,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丝毫举动。
张北翎自然早就知道会如此。他本来来此也只是为了找宁箴,而来做个“无用功”,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许宁箴的办法并不见得光,或许也会有人忌惮自己与影魁过于紧密的联系,这些他都必须谨慎。
宁箴没有和窦崖一道,他是知道的,老陆说一门之魁除非要事被圣上特批,都必须留在子午。张北翎虽然不大理解,但总归必须接受,况且他现在正受益于此,宁箴肯定就在影殿。而相比身居至要的吴朔和不知去何处远游的老陆,显然宁箴要更靠谱。
影殿就好进许多了,只要忽略那些喜欢长年呆在黑斗篷里的老家伙怪异而略带敌视的目光,宁箴的房间就是宿区最尽头的一间,好找的很。
“宁先生?”张北翎扣了扣门,“我是张北翎。”
“哦!嗯......”门打开了,入眼的却是一个醉醺醺的宁箴。他两眼迷离而充满不知缘由的悲痛。可惜张北翎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再观察,因为这种种只在瞬间就被隐藏起来,不见痕迹。若不是依旧残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儿,张北翎绝对会认为是自己失神眼花。
“宁先生......您还好吗?”张北翎感觉自己有些唐突,但无暇多想。他也未考虑宁箴与自己的本就是巧合的“交情”是不是足够深厚牢靠以致他能因为自己来帮几乎是陌生人的另一个少年,或者是宁箴会面临的诸多风险,子午对他的限制......张北翎通通没有想。他只是过来了,他必须过来,无论这年少的莽撞会给他和身边的人带来多少伤害,他必须如此,也必定如此,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似乎想明白了却是更加焦躁,张北翎忽略了唐突的感受。
“唔,我没问题。你怎么来了?。”
“宁先生,吴东至因为种种不可控缘故,在觉醒灭意。可他目前最多只有伏灵中品......他撑不住,您可有任何解决之道?如此一助,日后若宁先生不嫌弃我修习不精,使我出力,绝不推辞。”张北翎在极短时间内组织了语言,他也知道这个承诺对于宁箴显然毫无吸引力......但他需要,他没有时间盘算,吴东至更没有时间。
“北翎于我不必如此见外,你们三个也着实是我觉得天资心性不错的孩子。我自然要帮的,只是圣上那边,我需要请示下......不过不必担心,最近没什么风声,又有吴朔统领这层关系在,我很有信心。”宁箴的眉头微皱了下,但神情并无阴郁或是恼怒。他似乎总是这么沉稳平和......除去刚刚一瞬的萎靡。
“你在这坐会儿,也好静一静。”宁箴说罢,径自走进房间东南角的阴影。张北翎略带茫然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背影便如此消失了。张北翎这才明白,这是宁箴私有的阵法。
骤然的寂静席卷了本不大的房间,竟让张北翎感到一丝莫名的冷。细嗅着,酒的残香还未完全消散。张北翎看到房间角落的两个坛子。它们显然差别——一个似乎反复开启又反复盖回,另一个却甚至像是从未被触碰过,落了满身浮灰。
张北翎着实再冷静。他意识到心绪的波动对事成毫无益处,况且事情现在发展的比预想的还好。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宁箴答应了呢?
不意外的话,宁箴那句“早就看好你们”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张北翎开始回忆每一次见到宁箴,每一个与他有关的事情。但他还是找不到。
子午初遇,他的表现,也绝对是初遇。
为什么呢?他态度的改变大概是从青渊开始?
那事情只有一个可能,他可能了解自己并不了解的青渊。
青渊?天哪。它的到来和它带来的事物,总是从陌生的领域,走向更陌生的领域……虽然它未害过自己,但张北翎不喜欢这种连自己几乎最亲密的伙伴也无法把握的感觉。
想到了吴冬至,他也正在因此苦恼?希望他可以最终战胜吧。
宁箴还未回来,张北翎着急,但不焦躁。
他在尝试用魂气感受青渊的内心……在几乎所有的时候,魂气可以用来感知常人六感无法感知的事物,仿佛去挖掘事物的内在。但青渊是最大的例外。每当张北翎将自己最敏感的一缕魂气牵着,尝试探入其中,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就算是空间的隔阂也察觉不到。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于世上。
隐约听得见那极细微的响动,似是衣袍摩挲,宁箴回来了。
“走吧,没问题。”宁箴依旧面色如常。
“谢谢先生。”张北翎
宁箴微笑着,又深看了一眼,回身再走入了那阴影之中。
张北翎终不敢再耽搁。确认房间的门已关好,便稳着步子离开了影殿。
客栈临街窗前,羌凡盯着雅安阁顶那座石雕兽,它也盯着她。
张北翎在城区里一般只跑步,不用雀闪——这是马老师常嘱咐的。何况,跑起来也不慢。
“羌凡?”张北翎唤一声。
“嗯?北翎?”羌凡回过头,笑颜又刹那间展露。
“我们回去吧,事情办好了。”张北翎轻松说道。他还是没松下心弦,宁箴可以吗?他必须可以。
张北翎不善于考虑最坏的结局。虽然他已知道自己的另一个目的也达到了——吴朔和皇帝两个人,也知道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