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凡盯着片片掠过的云。她放松了许多。
她也在无人共语的夜里感叹命运,就算在张北翎眼中她总是个小女孩,就算她自己也知道确实如此。年纪并不限制人们感知生活,尤其对于她。
她习惯了尽量不去怀念,父母的笑容,住在大房子里,每天有许多好吃的……这似也是她对于童年仅存的回忆了。再往后的事,便是铁梁木架的马车,和良姨,和流离的生活。她喜欢读书,因为她可以在并不沉重叶叶黄纸之间,不经意就消磨去许久。她累,但当她沉沉睡去,拥抱往昔点染的梦轮,到底是无比幸福。
所以她知道,她无须怨尤张北翎似乎依旧飘零无定的旅途,至少她并不担心饭食的乏匮粗糙;至少相差不大的年纪,也让张北翎给了她更多的理解与快乐。
习惯的生活总是不希望改变。她想念良姨。
她瞥见云的边缘拥挤着逃逸的霞光,好像同样不经意就会逝去的温暖。她在客栈住了多久了?半年不到吧?
她熟悉这样的温暖,当她夹起一片正微烫的青椒,放进嘴里轻轻咀嚼,她依稀可尝得到她再不会提起的童年。
霞光流转着,天空从来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在地面上只有晨昏露出半张面孔的飞霞,其实只是藏在了云后,隐在了更热烈炽燥,也更单一的昼光里。
衬上无数云彩,绵延的风景在她心中,都只是面前他不常戴着,看上去几乎崭新的一顶铜冠的点缀。羌凡俯下身,聆听着一声声略急但有力的心跳,不再想其它。
张北翎确实没那么多心思,他在思忖窦崖的月瑕六剑。月瑕的决绝意是人为贯入,那么另一重剑意是什么?她似乎在两次交手中,甚至在面对融了四肖兽魂的大鹏之时,都未展露丝毫。或许是还未觉醒,但总是引着张北翎深深的好奇,术师的世界,似乎永远都有未知的道路等待着探索,而书中似乎只描述了其中不多的一部分,问马老师问到一些,剩下的大概只有时间可以展露了。
御麝城郊,在张北翎同背上的人儿堪堪落地之时,罗桀也见到了若有所思的宁箴。
“影魁大人,没想到是您来了。”罗桀只是愣了极短的时间,便俯身行礼。相比上次显然沉稳了许多。
宁箴其实不必回礼,但他还是有些别扭地客气了下,依旧未褪去苦思的神态,匆匆步进准备间。这种禁制虽然已可称得上高深精妙,但对于天纵上品的大陆顶尖级人物,不过也是略施压迫,甚至都未延缓宁箴的步伐。
宁箴的行踪对于真正的高位者几乎是曝光,除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直是满心烂漫的羌凡,知情的人们也都堪堪放下了心。宁箴早早就有个诡术奇才的名声,可不是可有可无的造势。
“老吴不用着急了,影魁已经到了。”自从上位就恪守君仪的廉和帝也只有在与吴朔定期密会的时候才会随便一些,而吴朔也默契地不说煞风景的话。
看上去,谁都在怀念从前。但谁都不会再提起分毫。正如廉和帝火急火燎地提前密会日期绝不是为了收拢将心,吴朔也绝未曾买通在皇帝身后侍奉了十年的葛公公。
都是默契,谁会去说煞风景的话。
山水之隔,张北翎拉着羌凡依旧是跑回准备间,但不再有先前的焦躁。确定似地环视四周,找见一片颜色深得反常的阴影,宁箴早就到了。
张北翎与罗桀一个照面,也仿若默契,并肩静待在门外三步——这是相对安全的距离。
羌凡便也在旁边,坐在张北翎在街边随手抄来的板凳上,感觉张北翎隐瞒了什么,但是为了她好。
“吴冬至哥哥要在这突破了,嫌弃咱们打扰他。”张北翎对羌凡撇过头,悄声说。
羌凡一时不解,略有幽怨。但她时又想起那些云彩来,瞟瞟不愿坐下的张北翎,选择了闷头吃零食。
天快黑了,宁箴久未出来,甚至羌凡都独自吃光了一大盘果仁,正无聊地折起包装纸来。大概已过了半个时辰。
“发现一个问题。”张北翎忽然道。较长时间不说话让他有些难受,更何况连羌凡咀嚼的声音都没有了。
罗桀转过头,羌凡都停下了折纸。
“马老师还没来过。”张北翎其实不是刚反应过来,相信罗桀也不是。但等的时间长了,不自主心生烦闷,于是懒得再去跑腿。
“马老师之前说去子午来着。”罗桀挠了挠头,“没待再说,人就没影了。”
张北翎苦笑,他还不能走。
而马后炮也确实说到做到,他正在小屋里喝茶看书……自得知宁箴已去,他便放了心,根本就没打算再回来看看。
尽管如此,巷鸦依旧偶尔传递着宁箴尚未完成的消息。别看表面上风波不起,可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心里也都明白,这是似乎存在感低得可以的朝廷,对这个在位未久的影魁,又一次试探。
宁箴,似乎从曾经不可被提起的纠葛开始,就走在一条光与暗交错的道路上。
又一只巷鸦飘然而入,遗落似地留下一卷纸条。马后炮再展开时,看到的只是“事成,风影无恙”六字。
古籍随手一扔,马后炮伸了个懒腰,默念起阵决。其实除去了风殿首教和良瑜辰的丈夫的身份之外,也就只有阵法能让马后炮找到些许优越感了。或许也是巷鸦的“业务”所迫,马后炮习惯于在每个曾到过的标志性地点留下快捷的传送阵法。虽然时效不长,但用处往往超乎预期。
宁箴没再耽搁更久。尽管出来时神色微倦,但对每个人依然仿是天然的和气。一殿之魁,用的阵法都是御前阵术师心血所成,虽然更加稳定耐用,但却没法处处留心。御麝有一个,还是上一任影魁布的。
吴冬至恰在宁箴走后出来,见那神态自然是祸去福来的兴奋。
“状态不错?”
“是状态极好。”吴冬至虽然心神疲惫,但如释重负的快感让他并不在意。
“影魁是怎么……”这是张北翎第二关心的。
罗桀压迫着饥饿的感觉,正不想说话,只用眼神表达着好奇。
“我也不清楚……我的意识大部分过程都不清醒……”
“没关系,咱们先寻些吃的。”罗桀已经灌不下去水了,这会儿天已黑透。对于临近盛夏的日子,早过了饭点儿。
三人在瞬间达成晚饭的共识。
于是一如既往,张北翎由于“跑得快”被安排跑腿,顺便请客。其余两个在早已冷清的观众席上坐着,避免“因为奔劳而过度饥饿”。张北翎切齿一句,啊啊啊尔等不义,然后小跑着溜去找合适的铺子或者饭馆了。
羌凡迷迷糊糊的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还是跟上了张北翎。
“羌凡呐。”张北翎见她跟来,便慢了些步子。
“嗯?”
“以后如果有人让你既跑腿又请客,一定不要给他好脸色,最好是骂他一句不要脸,然后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张北翎生了些恶趣味的心思,“你是个女孩子不会有事的。”
“哦……好?”羌凡笑了出来,一笑就跑不动。
“嗯,看那两个不仁不义之徒如此,咱们就给他们买大饼好啦。”张北翎决定现身说法,“咱们两个吃酱猪蹄儿。”
羌凡犹豫了片刻,懵懂地点了点头。
御麝这商铺风格果真异类,饭馆就一家,铺子虽不少但也大都是些零食件什儿,也亏是张北翎早先刻意留意,就记住了这一家。
可拎着了,这一家虽还比不及昆仑斋的抢劫式生意,倒也够黑,对得起御麝这门面。说起来,真不知道昆仑斋那些个钱都流去了哪。
后来才知道,这是王爷侯爷们间接给朝廷捐军费的当口。苦得四个人挨这一顿狠宰,白给朝廷捐了笔巨款,也不知长了谁的脸面。
倒是商家赔着笑脸那叫一个好看。
这么黑能不乐得好看么。
“北翎哥哥为什么,要买四个。”
“呃,我这么厉害的人,怎么能跟他们两个计较。”
羌凡陷入沉思。
可惜的是,罗桀和吴冬至注定有一人要悲哀。
因为在张北翎和羌凡刚买好大饼正惬意地边走边吃回去的路上,迎面遇上了窦崖。
“张北翎。”
躲不过了,张北翎郁郁抬起了头。
“呀,原来是窦……”
“躲着我?”
张北翎脸色倏地煞白。羌凡虽未见过窦崖,但本能觉得这大姐姐不友好。于是躲在了后面。
“那怎么会呢,都是子午出来的人。”张北翎“淡定而自然”地笑了笑,引一道小风吹干了刚发出来的冷汗。
其实每每事后回忆起来,窦崖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没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武参不算),但就是那种气质,奇怪的气质,结合她变态的实力,让人总是不自主地畏惧些。
窦崖也笑笑,接过了张北翎拎着的两个纸包,闻了闻,只还回来一个。
“这……”
“反正你跑腿又请客,给不仁不义之徒吃,不如给我吃?”窦崖的笑容更盛了,她剥开了纸包。
张北翎直到窦崖走的没影才想起来怎么答。
那你和不仁不义之徒有什么区别啊!
看了看手里的猪蹄,幸好拿的不是自己的。
让他们两个分去吧。
羌凡也不用躲着了。但她受到的窦崖的气质压迫更加深刻。
“那个大姐姐好吓人。”羌凡倒是没落下啃猪蹄,“我们以后不要找她吧……”
张北翎心想,这还用说。
不一会,观众席上爆发了一场争吵。
“吴冬至!你怎么全吃啦!说好的一人一半!”
“唔,没控制住。刚觉醒了情绪不稳定,一走神就吃完了……”
“啊啊啊不仁不义之徒啊。”罗桀看着自己手里朴素的半张饼,悲痛欲绝。
“嗯……要不要我给你半张饼。”吴冬至觉得还是客气一下比较好。
“行啊没问题!”罗桀向来不吃这套。
“算了我咬了你嫌弃。”
“不啊我不嫌弃。”
吴冬至没再浪费时间,把剩下半张饼叠两折一口下去只剩了个角。他忽然想起来罗桀的羊腿也是他吃的,于是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罗桀气的猛捶吴冬至的头。但如归韵的无耻再一次发挥的淋漓尽致,手倒捶的生疼。
罗桀好似泄了气,嘀咕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
张北翎和羌凡已经在一边笑了半天,但张北翎开了单向隔音的结界,于是可以肆无忌惮。
气氛一度十分欢脱,直到窦崖再一次出现了。
倒是羌凡第一个看到了。
“那边好像是那个大姐姐。”
欢脱的气氛瞬间凝固。张北翎撤去了结界,一道遁声入气也把另两个人惊醒了。
“不用太害怕,其实那个大姐姐并不会伤人。”张北翎略有心虚地说道。
“听闻你觉醒了……”窦崖略一思索(在想吴冬至的名字)。
吴冬至身子一悚,硬生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窦崖也不多说(实际是没想起来吴冬至名字),一跃到了圆台之上,静立着,注视着。
“吴冬至,快去快去,别丢了吴统领的脸面。”罗桀旋即点点头,“我们也挺好奇的。”
吴冬至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了圆台,发现另两个人动都没动。
“不是……”吴冬至忽然对世界产生了一丝怀疑。
罗桀此时无比解恨,和张北翎互递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一道剑影直逼面门,吴冬至不得不做出躲闪。玉黎随之化出,枪尖一旋挑破了紧随而来的另外三道。
四道剑影的残气却悄然聚合在吴冬至身后,令他一慌,但也迅速甩了个枪尾,彻底击碎。
却在同时又迎来的一整片剑雨,粗略着看也有百来道,而且还是百剑瞬发。张北翎都看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剑多力量大吗。
吴冬至果断地开启了灭意。
只见他立枪于地,持枪手猛一抖,玉黎枪身爬上了显眼的黑纹,眨眼便遍布整体。而那些剑影纷纷变了轨迹,只朝着那枪尖一点去,仿佛被吸摄着。
黑纹越来越粗,最终玉黎通体纯黑,而这一系列变化却都是几乎瞬间完成。
吴冬至的持枪手又一抖,一股充满了彻底的毁灭势头的气浪便漫向了圆台每个角落。
窦崖的脸上浮现了认真月瑕四剑齐齐挡在身前,她要硬撼灭意。
毫无疑问,她赢了,但短时间内的大量输出上双方脸色都奇差无比。吴冬至呼了口气,便毫不在意地跳下圆台,回到了观众席。
“谢谢你的肘子。”窦崖有位移气印,张北翎措手不及。
“啊……不客气。”
窦崖毫无疑问地离去了。
“我毫无疑问赢不了。”
“哦,你赢了。”张北翎坐了过来。
“谁又仅仅在三等就觉醒了灭意呢?”罗桀看了看依旧无瑕的圆台,也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