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幕翻涌,城中华灯初上。
凭栏而立的姜皇后站在摘星楼上,任由迎面凉风撩拨鬓角青丝,鼓动流云双袖猎猎作响。
“娘娘,商容首相到了!”
灯火阑珊之处,姜皇后转过身来,昏黄的光亮照在微红的眼前之上,更显憔悴几分,一抬手:“快快有请。”
本在府邸研读《内经·神魂篇》的老人,听闻帝辛子受特意召见自己,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他,不敢延误时间,只得穿着那身便服匆匆赶赴长乐宫。
“老臣参见姜皇后!”随同侍卫来到摘星楼上的商容弯腰拱手:“时间匆忙老臣未能换得官服觐见,还请姜皇后恕罪!”
姜皇后上赶紧前两步,将老人双手捧在手中:“老首相不必多礼!”伸手一指那正在背朝二人的纣王帝辛:“是王上召见于您!”
商容谢过姜皇后,移步来到帝辛子受面前,只见在后者面前放置一张棋盘,却并无黑白二子落地。
双眉紧锁的帝辛子受从棋瓮当中捻出一颗黑子,扶住自己衣袖正欲落子之时,却又收回手指连连摇头道:“古来围棋之策皆是先占角,后拆边,再图天元之地。”
“起手先落角位可攻退可守,看似四平八稳淡看棋路变幻,可终究太过拘泥死板老成守旧。”
“若是对弈若是对弈之人以中腹合纵连横连做三眼,再添一假眼迷惑封堵,限制黑子挪腾之地,那原本以角位屯兵积粮缓缓图谋之策,反倒尾大不掉成了鸡肋之举,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若是起手贴目先占天元,主动放弃黑棋半子之利,直接舍弃边角之便,忽略棋盘定势之说,直接重症猛药中盘绞杀,再定边角,最后平衡四方!”
能够屹立朝堂数十载,被人称作是撑住朝歌半边天的不老松商容,怎能听不出这哪里是王上在下棋,这分明是在向他分析天下大势和今后布局,又想起情报之上,描述那日帝辛子受在娲皇神像之上所刻反诗,不由得暗叹一声:“王上还是不肯向天自低一头啊!”
“枉费我苦心孤诣,甚至不惜和那越来越让人讨厌的丞相比干,隔空神交一次,让王上去娲皇宫觐香,向那些蠢蠢欲动的漫天神灵主动示弱求和。”
“王上啊,在您肩头挑着的,可是那归属于我大商版图之内,九州黎民百姓的性命,背负着我整个大商的气运国祚啊!”
再回想起那日,大祭司郭兴在娲皇正殿当中占卜之时的疯言疯语,说什么大商朝要终于帝辛之手的流言蜚语,已经秘密在少数之人口中传开。
若是我当时在当场的话,定要将往那郭兴脸上猛抽几个大耳刮子,保管他不敢再继续妖言惑众鼓噪人心!
“我祖祖辈辈为大商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可王上您怎能弃如敝履?王上您睁开眼看看老臣,我这把老骨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苟活,我不忍心看着大商葬送于王上您的手中啊!”
想到这里商容开口说道:“王上要是按照您近乎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思路,怕到时候会落的满盘皆属的下场啊!”
帝辛子受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日渐苍老的商容,心中泛起一股酸楚:“老师,您到现在还认不清这当下局势,还认为学生是在一意孤行吗?”
可话到喉咙当中又咽了回去,将这位三朝元老为整个商朝贡献出毕生心血的老人拖入将来的战局当中,是非他之所愿!
我要走的是一条极端到让后世记载史书之人,恨不得将我那早就化作尘埃的尸骨再挖掘出来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我都能想象到,后世史书之上对我评价无外乎就是八个字:暴虐无道罄竹难书!
帝辛子受将手中黑棋丢入棋瓮当中,抬起头来问向商容:“今日特地召见老首相入宫,可不单单只是讨论围棋这种小道。”
说着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关于孤王昨夜的提议,您老人家考虑如何?”
时间回到昨晚。
商容未经召见私自入宫,从帝辛子受口中得到答案从而印证自己的猜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帝辛子受又对商容说道:“眼前一切的关键点都在申公豹的身上,所以孤王想和你做一笔买卖?”
“申公豹?他能为王上做些什么?”
“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他顶替杜元铣太史令的位置,就算是那空缺已久的国师之位也不是不可能!”帝辛子受顿了顿继续说道:“而历代国师都是替孤王代为看护落神阵的枢纽,也就是说孤王要将自己后背交付于他!”
经验何其老辣的商容,并没有被那许诺给申公豹的国师之位冲昏脑袋,而是问向帝辛子受:“不知要让那申公豹替王上做些什么事情?”
“很简单,我要让他答应费仲尤浑二人的请求,前去冀州营救北伯侯崇侯虎!”
“难道就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帝辛子受笑了笑继续说道:“待他出城之时,便是我落子棋盘之日!”
当时感觉到零星杀意的商容并未直接做出选择,却未曾想到帝辛子受仅在一天之后,就主动召见自己,询问此事结果!
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帝辛子受真实意图的商容,仍是想说服前者回心转意:“王上,非要这么做吗?”
帝辛子受没有说话,可沉默不语已经是种表态。
嘴角一阵苦涩的商容婉拒道:“我只有邑姜这么一个女儿,要让申公豹这小子以身犯险,我这个当岳父的做不到!”
帝辛子受说话声音骤然一沉:“老首相你可想好了!”
“王上,现在悬崖勒马还来的及!”商容亦是不甘示弱针锋相对!
“已经来不及了!”帝辛子受心中暗道一声,随即怒声呵斥道:“大胆商容倚老卖老,居然屡次藐视王权,出言不逊挑衅于孤,你可知罪!”
“老臣不知何罪之有!”
“来人呐!”帝辛子受怒目圆瞪一把掀翻棋盘:“将此老贼身上官服扒下!”
可商容只穿一身便服前来觐见,怒不可遏的帝辛子受指着商容的鼻尖咆哮道:“孤王从今日起便罢黜你首相之职,沦为街头百姓寻常白丁!”
环顾四周:“来人呐,将此老贼给孤王打出长乐宫!”
闻风而来的侍卫却没有一人胆敢上前,一个个反倒是难以置信看向快要气疯了的帝辛子受,这可是朝堂之中权柄极重的商容老首相,动了他,难道就不怕这朝歌城塌了半边天吗?
“怎么一个个都被这老贼吓破了胆?”帝辛子受咆哮道:“难道要孤王也罢黜你们的官职不成!”
“不劳诸位动手,老夫自己会走!”商容看着那进退两难的侍卫一摆衣袖:“昏君,我大商基业迟早要败在你的手中!”
待商容离去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姜皇后这才说道:“王上,不得不说您不适合演戏,刚才情绪波动表现的也太夸张了。”
帝辛子受一扫先前荒唐暴戾之相,眼中露出一丝追缅之意:“我从小就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当金戈铁马征战一生,如果能够死在战场之上那将是他无上的光荣于幸运。”
“就为这个事,我可在老人家的手里挨了不少的打!”帝辛子受拿自己的手比划半天:“这么粗的棍子,一个月就能在我身上打断三根。”
“后来当我认识到读书的好益处,并且沉下心来研究先贤学问,原本老人家一见到我拉下来的脸也开始有了笑容。”
“再到后来我慢慢变大,成了商朝之主。”帝辛子受声音突然有些颤抖:“而老人家的腰身却也是越来越弯。”
“在我小时候老人家替我挡下了不知多少明枪暗箭。”帝辛子受的声音开始哽咽:“现在他老了未来要面临的风波,就让我挡在他的面前!”
姜皇后看到有些伤感的帝辛子受,连忙转移话题:“怎么以前从未听王上您提起过?”
帝辛子受破天荒泛起羞赧之意:“你夫君挨手心板子,屁股戒尺的故事,哪能轻易告诉你啊。”
“王上您考虑了这么多,那有没有替自己考虑过一次?”
“如果先贤所著之书皆是自私自利,所言之道尽是精致利己,那也未免太小看我华夏薪火相传的大义之行!”
“如果你夫君读到嘴上皆是趋炎附势,思到心中尽是道貌岸然,那也未免太小看你夫君我的格局与眼光了!”
“功过与否皆是过眼云烟。”帝辛子受伸手揽过姜皇后纤细的腰肢,放声大笑道:“樽前作剧君莫笑,我死诸君思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