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毫无睡意的申公豹,侧过头来看看床里呼呼大睡的费仲,又瞧瞧身侧鼾声震天的尤浑,直到夜空当中那轮明月不断下沉,将自己的目光从窗楞挪到院落,这才浅浅睡去。
三人共睡,却是同床异梦。
几人之中,费仲心思最为简单。
在梦境当中,早就赋闲在家不问朝政的他,专心致志侍弄起池塘当中的那一群慵懒高傲的大白鹅,或于行走姿态架势之中,或于雨过泥泞爪痕之中,悟得精妙绝伦书法之道,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闲暇之余,邀三五好友泼墨挥毫对酒当歌,府中那小小一处凉亭当中,竟然涌现数篇文采斐然字字珠玑之诗词,咏唱于朝歌市井当中,博得一片美名。
真可谓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至于自己又怕又爱又恨又敬的妻室辛虞子,亦是随着时光流逝岁月穿梭,逐渐磨平棱角趋于和善,从之前嗜赌如命心思短见一妒妇,也变成一位懂得照顾体谅自己,进进出出夫唱妇随,子孙满堂人丁兴旺,生活美满幸福。
而那心机深沉醉心于仕途之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尤浑,也在这后半夜彻底放松心中戒备,不知不觉间倦意浓郁,沉沉睡去。
在梦境当中,尤浑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兵不血刃让那苏护开城投降献女入朝歌。
也因此事,让当今王上帝辛子受意识到了自己的胸怀抱负,二人相见恨晚秉烛长谈,从一位坐在下大夫这张冷板凳十数年之久的朝堂边缘人物,成功晋级为心腹大臣。
有了王上的全力支持,自己亦在这仕途当中披荆斩棘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扶持心腹,常常在这朝堂之上针砭时弊一语中的,颇有名臣贤相之绝代风采。
十年之内,平步青云位次渐高,尤浑逐渐变成一位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不二权臣。
姑且不论那些受祖先余荫庇佑,身为封疆大吏的四大诸侯,每年入朝歌述职之时,要先来自己府中送上重礼一探口风。
就连这三朝元老,学宫院长的商容,军权在手拥兵自重的太师闻仲也奈何不得自己。
至于那处处刻意针对自己,打心底里瞧不上自己的王叔比干,那装腔作势朝堂之上一言不发,却恨不得抬起头来拿两个鼻子窟窿看人的武成王黄飞虎,更是得提前看过自己眼色,然后才敢小心翼翼行事。
再过十年,在庙堂之上,当初那些鄙夷蔑视自己的人,都已经踩在脚下尘归尘土归土。
在江湖之中,当初那些挖苦嘲笑自己的人,都已经噤若寒蝉只敢怒不敢言。
又是某年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雄狮老矣宝刀归鞘的自己已是满头白发,惬意的他躺在交椅之上轻轻摇晃,一伸手从那些丫鬟仆人手中接过一壶老酒慢慢品尝。
想当初多少英雄豪杰各领风骚挥斥方遒,可如今似常青树般屹立不倒之人仅有他尤浑一人。
朋友已经不再,敌人也悉数打败,回首往昔,却觉这是非成败转头空,只留自己在这冰冷的世界,如行尸走肉般挥金如土享受孤独,青山依旧,几度夕阳红!
而如修为已至勾陈境的申公豹,已如凡人口中逍遥神仙无一般,本该抱元守一道心澄澈,绝无那邪风梦祟侵扰之虞,却也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迥异于之前二人的梦。
在梦境当中。
申公豹就见自己身处于一片峡谷之中,头顶艳阳高照蔚蓝无云,可这天空之中却是鹅毛大雪簌簌飘落。
四顾茫然,只见这峡谷之中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山腰之上雾凇积雪成冰,山脚地下一条溪水却在淙淙流动,裹挟那薄如蝉翼的冰块流向远方。
衣衫单薄的申公豹,被夹在这蔚蓝与苍茫两色之中忍不住大声疾呼,却听这峡谷之中回响不断,震落积雪阵阵,却无一人回应自己。
仿佛整座天地之间,仅余自己一人,困在这峡谷之中兜兜转转,难觅来路,不知去路。
只剩那那刺骨的寒意,将不得解脱形单影只的自己,不断笼罩淹没。
而就在申公豹找到费仲尤浑的当天,却也正是老爷子商容出殡发丧的时日。
半个月前,商容与老友比干相互扶持,从太史监神秘的天阁当中离开,在返家之后强撑近一个时辰左右,最终于当日清晨,辰时二刻三分,溘然与世长辞。
老爷子去世,府中上下悲戚一片,其独女商邑姜更是伤心过度数次昏厥过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长乐宫,当今王上帝辛子受甚至来不及更换一套便装,便与姜皇后联袂直奔商府而去,势要送好老爷子最后一段路。
在见到老爷子遗体之后,语调沙哑眼眶泛红,似是一暴怒猛虎欲要择人而噬,一身杀气令身边众人胆颤心惊的帝辛子受,在商容府邸颁布了第一道旨意。
开元殿闭门半旬,长乐宫停朝半月。令整座朝歌城内,无论品阶大小的官员,或是市井当中的百姓,人人需缟素十五天,以示哀恸祭商容在天之灵。
第二道旨意随后颁布。
驿站官员张贴告示快马加鞭通告于整座上天玄州,邀在内大大小小的道观祭坛,其掌门携门中弟子,祭司带麾下学徒,即刻动身赶赴朝歌,为老爷子举办一场声势浩大,长达半月之久的水陆法会。
第三道旨意紧随其后。
取南蛮进贡而来,生长周期长达百年,需要两个成年大汉合抱的那颗金丝楠木,为老爷子打造一尊异香扑鼻不招蚊蝇不生蛆虫,质地细腻不惧风刮火烤,百年之内榫卯不脱节,木材不腐朽的棺椁!
在下达完这一系列旨意之后的帝辛子受,坐在商府正厅主位之上,以手撑头心力交瘁,嘴唇干涸生有死皮,似是那鬓角之上的华发又再添几根。
姜皇后缓缓走来,手捧一碗参茶来到帝辛子受面前:“王上从早一直忙到晚上,妾身看在眼中疼在心中,喝一杯参茶暖暖身子补补元气吧。”
帝辛子受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姜皇后撤下那杯参茶:“暖的了身子,可暖不了这颗心呐!”
“是妾身的罪过,当时就应该阻止老爷子进入天阁当中,不然也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听到这里帝辛子受突然语调一抖,又突然恢复往日冷冽森严之象。
你说,孤王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