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啊……”
仍然是暗沉的天空。蓝色光洞的平台上,跪着一个人,只见他:
一头乱蓬蓬的白发,顶部还打着卷儿;一张满面愁容的脸,一双已经下定决心的眼睛……他还是穿着破烂的衣衫,只是不知因为什么被扯碎大半,只剩下一个衣领,露出来的,是毫无肉感被人划开口子的胸膛,流出来的,是淋漓的鲜血,一双满是泥垢的手,也被冰凉的手铐锁住,不得活动……
这个人,他感到十分的熟悉,只是那顶破斗笠,不知道被人丢到了哪里。奇怪的是玄九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手里的两把长剑为何无法扔掉,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孙铭,你怎么在这里?”
“不用管。该交代的,也都交代清楚了,我不怨你——动手吧。”
“动什么……”正要疑惑,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是无法克制地举起了剑,一步一步向孙铭逼近……
不,不要!快停下,快停下!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甚至,都有一种自尽的欲望。只可惜越是挣扎,身体越是僵硬,蓝色的光,也愈发地明亮。
不一会儿,已是浑身酸痛,每一寸筋脉都在止不住地抽动着,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强行攥着玄九的手,不让他将剑放下……
起风了,一道闪电劈下,带来凄厉的嚎声。紧接着,密密麻麻的细雨便开始洒落在地面。雨丝挂在了孙铭的头发上,眉宇间,也滴在了玄九手中已是寒气逼人的剑上。
“玄九……放弃吧,挣扎是没用的——嘿嘿。”都到这个关头了,孙铭还是笑了,疯疯癫癫,糊糊涂涂,痴痴傻傻。而挂在眼角的,已不知是老泪,还是雨珠……
“会很快的……我相信你。”
玄九不知僵持了多久,意识渐渐模糊,视线也渐渐不清,等他回过神来,剑上,手上,地上,早已被成片的殷红色侵染。一起滴血的,还有玄九的心……
两根铁链横空飞来,刺穿了孙铭的臂膀,对待物件一样,将他粗鲁地拖拽走。已经失去神采的脸上,面带着微笑……
雨还在下,冲淡了血迹,冲淡了蓝色的光,冲淡了一切。
连孙铭,也成为了这个蓝色光洞提供动力的人,只是了结他的人,竟然是他费尽心思去保护的玄九……
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撕心裂肺。
“不可能,不会是这样的!”和昨天一样,玄九在床上惊醒,在他周围的,还是莱恩家熟悉的卧室。
我怎么了?刚刚出现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喊出声来?这一切真的太奇怪了!
这次,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做的梦,只感觉身体很是疲倦。
我刚刚梦到了什么?不管了,还是准备出发吧。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这是谁啊……玄九穿好衣服穿过客厅,开了门。
一个头戴黑帽,身穿大衣,脚顶皮靴的人,不语,手里拿着一份用中文写的边境文单,伸直胳膊给玄九看。
孙铭和莱恩呢?他们哪里去了……
这时才发现这栋别墅里只剩下他一人,不由得有点恐慌。
“走。”这个人把玄九领上了一辆蓝色车,上车前还塞给后者一张车票,票上面写着“平止南———开刑”。
“直接上火车吗?”在路上,玄九问道。
黑衣人不予回答。
这个人真的是无趣……连个话都不会说,怕不是个哑巴!还不如孙铭了,他虽然和莱恩在一起的时候话很多,但至少能跟我说几句。
对了,孙铭不是塞给我信了吗?现在感觉真是奇怪啊,他托我送信,却并没有说要去给谁,非要说给信中所写的那个人……怕不是要让我拆开来看吧。等上了火车,再去理会。
车子停到了一处路边,他被这个人领进了一处宽敞的大厅,宽敞到都可以看到远处流动的人群。
地面,是擦拭得如镜子一般明亮的黑色瓷砖地,压在瓷砖上的,是一种特殊的玻璃。玻璃大概有五六层楼高的样子,做了这个大厅的四面墙壁。头顶上,一个满是横梁的天花板,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每一处横梁上,还亮着白色的灯,灯光打进凹进去的顶壁,顶壁内,有一个贯穿大厅的长筒壮铁柱,像是用来挂窗帘的……
这一切,让初来乍到的玄九,感到好奇。
“到地方了。”黑衣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语气冷冰冰的,“你现在被全程监控,请你自觉前往开刑,否则照斩不误。”说罢,便转身,走出大厅……
“喂!别走啊,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上车呢!”
黑衣人置之不理。
只剩下我自己了吗?还是先想一想怎么上车吧。
正思索着,只见前方有一处天花板掉了下来,在空中悬着,好像是一块平台。有人顺着墙壁上的楼梯,走上这个“天花板”,还时不时地看一看腕上的手表。
“从平止南开往开刑的列车即将到达……”
远远的,轰鸣声传来,整个大厅都在震动。一列悬在天花板上的列车驶入了大厅,停在了平台旁。
跟着上车的人,模仿着他们的动作,很是顺利地检过票,登上列车。
每一节车厢是用四面的玻璃围起来的,而车厢里,显得十分地狭小,只能容纳两个人,更像是一个水缸,进入里面的人根本无法走动,只能在车内的沙发上坐下。
真的是奇怪了,自从来了平止城,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饿,也从来没上过厕所……而且这车厢里面,只有桌子和一对沙发,连灯也没有,总感觉有点蹊跷,可是我就是说不出来。
看着平台上走动的人,他暗自思忖。
这时,一阵皮鞋的声音。一个手拿报纸,一身中山装的人走进了玄九所在的车厢,坐在玄九的对面。由于他手中的报纸遮挡了玄九的视线,所以根本无法看到正脸。
玄九对这个人不大在意,也就没有去搭理。
车厢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列车的平台,也被撤走。整辆车,被吊在天花板上,显得有点吓人。
引擎的声音传来,所乘坐的列车渐渐驶离大厅,进入了一处黑漆漆的隧道。由于没有灯光,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车的怒吼声和坐在对面的人翻报纸的沙沙声。
天啊!对面坐了一个什么人啊,这么暗的环境,他竟然还能不受影响地看着报纸……想到这里,玄九不自觉地感到有些恐惧。
猛然之间,整个车厢被强光充满,十分地刺眼。就算把眼睛紧闭,都会痛得止不住地流眼泪,出于自我保护,他迅速捂住了眼睛。更奇怪的是,等了好久,也不见这股强光散去——玄九只好尝试去慢慢适应。
眼前的画面由模糊渐渐清晰,在头顶的,原来是久违的太阳。这温暖而又舒适的光亮,撕碎了天空的阴霾,透过缝隙,照耀在正在向后跑动的大地上。消失的,是黑色的丛林;出现的,是秀美的山岗。
绵延起伏的群山表面,生长着一层一层翠绿的低矮的灌木,喷泉一般涌现着,在海洋里律动着,在光的滋润下生机勃发着。
这是几天一来,第一次见到光明。
话说,趁着现在有亮儿,还是把孙铭的信拆开来看一看吧。想罢,便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信件,撕开包装。里面,装着已经有些泛黄变皱的油布纸张。一串串歪歪扭扭的字,不知用的什么奇异的方法,排了很多行:
“玄九,我知道,你会拆开这封信的,因为我相信,你很聪明,肯定会懂得我的暗示。你去了开刑以后,不要再去找我,因为我,可能已经去到了世界的另一端,勿念。
我的祖先是外来人,我也跟你提过。我的父母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便继承了父亲在颜潞河巡逻队的位置。
我当时真的希望能像其他人那样,去玩闹,没有任何忧虑和烦恼……
只无奈人言可畏,我还太小,无法服众。不少的人,肆意妄为,一旁谈论我的长短。而我,也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用傻笑,来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快。
这一习惯,也就这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罢了,我也希望你,永远地把这一印象留在心里,就当我痴痴傻傻地来了世间一回。
莱恩,他并不是什么皇室成员。他,本来是在我巡河的时候发现的弃婴。通过某些关系,我便把他托付给了一户好的人家,打上了皇室的旗号。后来他长大了,我便一直照顾着他,怎料这么多年,他性情变了许多……
说来也怪,我感觉还是对不起他,认为自己没有给他一个完满的童年。我现在才知道,有的时候过于完美的环境,往往不会有一个正面的影响。
所以,他这么的暴躁,我也能理解。就像我,用笑去掩盖一切。我跟他,就这样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协议:我愿意笑,他愿意闹,仅此而已。
也许这样并不会掩盖什么,但这种感觉,很好。
不论你理解我,还是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好好活下去。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找到一个真正继承巡河司职位的人,只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没有找到,也就只能麻烦你,替我找下去了。
玄九啊,开始就已经开始了,就不要再去考虑别的。有的时候,接受这一切,比抗拒更好。
你到了开刑以后,把信交给一位叫卓新的人,他,是我多年前在巡河司的得力助手。他看到这信以后,就能保证你的安全。切记,切记!
希望你,万事小心。
孙铭。”
这个老头也真是的……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幼稚鬼,可是现在看来,我根本不了解……他真地还是我梦中的那个严肃之人,只是他不想让我看到那一面而已……
不知不觉,鼻头竟有些酸涩,可是他自己也说不准,这究竟是何缘故。
太阳依旧照耀着。隐隐约约,一顶破斗笠,一身破布衫的背影,走出了视线……
最后一朵黑云,被温暖的光点亮。这意味着,平止城已经成为远方,中岭地界开始铺陈开来。
可是他并没有对离开平止城感到特别的惊喜——他在恍惚之间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渴得口干舌燥——这三天所积聚的一切问题,好像都在此时此刻被暴露出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这几天没有吃饭什么事情都没有,为何离开平止城以后,就会这么的难受?
想时,眼前已全是坠落的金星。世界都被抹上了一层光影,正在渐渐变暗。他的脸上,只感觉被电过一样酥麻,伴随着的还有心脏跳动一般的偏头痛;无论怎样调整呼吸,都无法喘匀肺里的气,愈发感到无力;胃,也正在火辣辣地燃烧,如千万根钢钉穿过一般,刺痛着。
这一切,令玄九苦不堪言。他根本无法将腰板挺直,只能双手抱头,将上半身压在自己的腿上,以应对这糟糕的不适感。不自觉地,当视线朝向坐在桌子对面“中山装”的腿部时,却被此人吓到——他想喊,却没有气,要冒冷汗,却没有水,只能宛如一条蠕虫,慢慢挪动身体,蜷缩到车厢的一角儿——离那个拿着报纸的“中山装”越远越好……
天啊,我对面坐着一具尸体!刚才还有气力的活人,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来平止城不到三天,离开以后,我就已经难受到了这地步,如果在平止城待上一年的话,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他那样——想想都后怕啊!不行,我要保持清醒,保持清——醒,保……持……
眼前一黑,“梦境”被结束了。
……
一股冷风,在突然之间灌进车厢,拍醒了玄九。永恒大陆,终于给濒死的他,带来希望了吗?
并没有。
这让本来就很是虚弱的玄九离死神更近了一步……醒来之后,他却发现整辆车,也仿佛过去了上千年一样——这看上去很是安全的玻璃竟然像融化的冰,正在一点点变薄,直到凉飕飕的风,透过被剥蚀的洞口,卷进车厢……而列车的下方,便是与之相差100米的中岭山脉。如果此时脚底的车厢玻璃被空气迅速瓦解掉,那么玄九将毫无生还几率……
我……该怎么办呢——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