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泰王背后的玄九,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头乌黑的短发,身上穿着被黑泥染上颜色的白色汗衫,腿上套着一条已经破了洞的黑色短裤,脚上的,是从渔船上带下来的黄色小胶皮靴。生在一对柳叶眉下的,是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正在有些惶惑地四处观望。
“何人?”
“钟玄九。”
“哪里的?”
“崇新王国。”低下头,盯着自己跟前的的一块地毯花纹,根本不敢从泰王那里多看一眼,并努力地回想孙铭所教的话。
“那我问问你,贵国的开国王公是谁啊?”
这句话,竟然不在孙铭所透露的问题里面,把玄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天啊!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我们的开国王公叫崇推。”
“拉下去,斩。”
话音未落,从厅堂两边传来铁甲的敲击声。一个壮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他手里的,是一把阴森森的大刀。壮汉走到眼前,面无表情,揪起玄九的头便要手起刀落。
“等一下!刚刚来到贵国就要被杀,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大喊着。可是说完这句话时,连自己都很是吃惊。
“停。”
“诺。”
一片寂静,传来的,是低沉而又诡异的笑声。
“天理?我就是天理……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我就跟你说说,你因为什么要死在这里,也让你,走得明明白白的。哈哈……”
说罢,这个泰王转过身来,戴上皇冠。只见他:
吊眉,大嘴,腮边一颗黑痣;面白,发青,项上三道疤痕。系在背后的,是一个用银丝缝的龙纹紫色战袍,穿在身上的,是耀眼夺目镶满各色珠宝的铠甲,正慢慢地向玄九逼近。每走一步,上面的珠宝就响一次,如钟表一般。尽管声音不大,但在玄九听来,却显得格外刺耳。
“很好。玄九,我问问你……”泰王蹲下来,与已是瑟瑟发抖的玄九四目相对。一双蓝色而又充满杀机的眼睛,利剑一般,直戳内心……
“你说,你们的开国王公叫重推,这句话本身并没有毛病。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哪个平头百姓敢直接称呼自己先王的名字呢?”
此话一出,玄九被雷击中了一般,脑子一片空白,就是想不出应对的计策。就这样僵持了很久,玄九终于说了这样一番话:“因为我们的陛下说过,君王的名字只有在百姓的口中说出,才拥有意义。”
言罢,玄九愈发呆了,开始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这谎话,他自己都不信,更别提这个老辣的泰王了。
沉默了好久。
“你们退下吧,是场误会,是场误会。”
“诺。”
钟玄九这才松一口气——尽管死亡可能会让他从梦中醒来,但是这场梦,实在是过于真实;以至于他有点后怕,怕自己死掉以后无法醒来。
“对不起啊,刚才是我的错。欢迎你来到永恒王国。”泰王嘴角一扬,露出了两排尖牙,恐怖的气场丝毫不减。
“既然话都说开了,玄九,我带你去参观参观!”
这句话,为什么和昨晚梦中梦里面的一模一样……
一想到自己的血肉将要被抽得一干二净,汗毛便又一次不自主地竖了起来。
“愣着作甚?还不跟过来。”
“诺。”
玄九只好跟着泰王,穿过厅堂,走进了黑黢黢的楼梯口。不论是哪层楼的室内,都宛如妖怪的老巢一样,阴冷阴冷的。这样一来,泰王究竟都介绍了什么,他也并没有仔细地听,只是唯唯诺诺。
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玄九便跟着泰王登上了楼顶,视野也在变开阔。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褐色砖走廊。前方,在一处墨色瞭望塔的背后,有蓝色的晕影,隐隐约约符合所梦。
这下完了……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泰王察觉到了什么,停止向前的脚步,回过头。在蓝色光的照射下,他的脸更加的白,简直是毫无血色,让玄九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我有那么可怕么?”又一次露出了那诡异的笑,还歪着头,用一副看待猎物的眼神紧紧盯着玄九……
“不可怕,不可怕……”玄九慌忙跪下答到,“您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的人,陛下。”
时间艰涩流动着,泰王久久没有说话。
“啊哈哈哈哈……走吧!”传来的是泰王毁天灭地的声音。玄九却不知道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因为前者的感官,已经因为过度紧张而变得迟钝。
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高塔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蓝色空洞,发射着高频的蓝光,呈现出一个完美的正圆。一圈暗红色的钢铁机器,正在无休止地运作着,围在这个蓝色光洞的外圈。
四周,是寸草不生的焦土。踩在上面的,是一个个被铁链束缚着的,血淋淋的,毫无生气的,简直不忍直视的活人。
这阵仗,他哪里见过,此景令其又惊又怕,心情复杂。
“这是永恒大陆上的杰作。”看到这一幕,泰王的话一改先前的冰冷,竟然还透出了几分喜悦和得意。
“借你几根头发用用。”泰王戴上手套,很熟练地从玄九的头上掐下一根,快步走到蓝色光洞的中心平台上,捻动指尖。头发就这样掉进了洞中。
还是别过去了……万一那事情是真的,就很危险了;总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蓝色的光变得越来越明亮,一束火焰,冲向云端,化为了黑色的烟,迅速凝结在空中,成为了夜的一部分。掉下来的,却是一块一块闪耀的金粒,滂沱大雨一般,砸得玄九有些头痛。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啊!只需要提供很少一部分的物质,就能创造几乎无限的资源……”
“是。”
“所以……”泰王转过身,十指交叉,一对吊眉几乎提到了头顶,“你愿不愿留下来,好好享受自己所创造的荣华富贵?”
尽管玄九有一些心动,但一想到泰王如此可怕,梦境又如此诡异,只好拒绝。
“唉,那可真是个遗憾啊——这样吧,根据永恒王国历法,一切外来人必须参加兵役才能获得在本国的合法居住权,否则将按照非法入侵的罪名处决。你不在这里享受生活,就只能去戍边了。”
“好。”
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去哪里都没问题。
我记得孙铭说过,办个手续就能在这里定居,并没有这么麻烦?他为什么说的和泰王不一样啊?一定有一个人说了谎——这个泰王,他的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我不得而知。看来,只有去了边境,才能知道。
“何苦呢?”泰王怔了一下,接着露出的,又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那好,我也不强求。今晚,你先在昨天的住处住下。明天,我会派卫兵上门送你去哨所。”
他怎么会知道我昨天所住的地址呢?这个泰王,真是太可怕了!
思量着,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来人,送客。”
在卫兵的指引下,离开宫殿,走下台阶,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气宇不凡的庭院,一想到与宫殿内部的天壤之别,难免有些感慨。
“先上车。”莱恩看上去等得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孙铭呢?”
“在和泰王开会,我们等会儿他。”
另一边,会见室里,昏暗的灯盏,冰凉的座椅,破烂的木桌。孙铭独自在里面坐着,听得脚步声,便起身跪下。
“臣恭候多时了。”
“坐吧。”
“谢陛下。但臣还有一事不解。”
“哦?说来听听。”
“陛下和臣商量巡河司大事,往往都在会议厅,今天,因何缘故改成了会见室?”
“你说呢?”
“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泰王却沉默不语,转而露出了那阴险邪性的笑。
“愚钝?我看,你是更贼了吧!说罢,为什么颜潞河爆燃了?为什么你的队员都死在那里?为什么,你把那个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外来人救活而扔下自己的同胞?”
“陛下,您消息可是真灵通啊,颜潞河的爆燃纯属是个……”
“意外?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哈哈哈哈——孙铭!你可是受过先王恩典的人,为什么要背叛!”
“真的是个意外……臣不敢撒谎。”
“那好,我再问问你,你救活的那个外来人,本来在两天之内就应该死了,而到达平止城医院,需要至少4天的时间,而你,使用了传送珠。我说的,是否有错?”
孙铭不再回答,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瞪着泰王:“他有这个世界所真正需要的东西——你就算把他杀掉,秘密被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情。”
“孙铭……你的手挺长啊!没事,这个小子发现不了。我已经要把他送到前线了。”
“你敢!泰王啊,他就是个孩子,你怎么这样狠心?”
“孩子?”泰王冷笑着,怒火却在一瞬之间爆发;他把桌子拍得响如惊雷,大声吼道:“你想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毁掉我的江山?不可能!孙铭,你在我这里已经算一个老臣了吧,第一天入职的誓言你难道忘了吗?”
“永不做背叛王国的事情。”
“你还好意思记得!”
“我并没有背叛。”孙铭嘴角抽动着,“我只是想让它变得更好。”
“行,等着,你会后悔的。”挑了下眉,很快没了生气的模样——他嘴角都提到了耳朵上,点点头。
“随时恭候!”孙铭死死盯着泰王,夸张地作个揖。
“还不快走,等着让我送你呢?”
“诺。”
玄九和莱恩等了好久,才看到这顶破斗笠从大门中走出。只见孙铭没了笑模样,阴沉着脸,看上去,比先前还要憔悴。
一路上,孙铭,莱恩,玄九,无话。
他们是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说话——来的时候不还好着呢吗?算了,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为好。他们本来就在我的梦里……可能他们太过幼稚被泰王责备了吧。玄九一边想,一边笑,显得有些呆滞。
“玄九,听说你要去戍边了?”回到别墅以后,孙铭终于开了口。
“对。”
“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这个老头变得很严肃,语气之中带着责备。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不以为然,反而还有点火大,“自从我来到了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就一直受你的约束……这是我的梦境!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携带的物件吗?我现在的目标,就是先能够在这里稳定地待下来再去考虑醒来而已——你为什么要如此阻拦?”
“你去戍边,根本就没有醒来的机会了!小鬼,你知道什么啊!还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没在梦境里面!”
“莱恩,别说了!你还不明白吗?”孙铭涨红了脸,“他这是铁了心要去戍边——也不知道是听了那个泰王的什么鬼话!!我告诉你,钟玄九,你那里都不许去,给我好好在家里待着!”
“休想,老烟鬼!你们别想去骗我,我就是在梦里面!不然我不可能遇到你们两个家伙,更不会在这个晕头转向的死地方住下!”玄九有些强词夺理,火气却依然不减。
孙铭沉默了,不再说话。
“你这孩子!”莱恩抬起手便要朝着玄九打去,却被孙铭扶住。
“莱恩,暴力是不能够解决问题的,这事情咱不也已经料到了吗?反正强制他留下来,咱的做法也本来就是不正确的——儿子……乖,把我们已经写好的信拿出来给玄九吧。”
“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孙铭……你怎么还这样称呼我呢?”莱恩重重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满眼泪花。他很不情愿地把信掏出来,扔给玄九。
“因为我的心,一直没有改变……你永远都是我的乖儿子。好啦,好啦别哭了,好不好?你长大了,不应该再这样了,而且你让外人看到这一幕,很丢人的啊。等我们把最后的工作交给玄九以后,我们不就退休了吗?永远不用工作了。”孙铭也红了眼眶,像在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说话。
玄九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变得这样,也更不知道莱恩和孙铭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真是无法理解,他们之间,究竟是兄弟,还是父子?或是超越这两类之上的一种关系?他们究竟是怎么了,情绪的变化为何如此之快?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而我不得而知……
“让他看到就看到吧……总之我不希望今天是最后一面……”河豚的情绪越发崩溃,肩膀都在抽动着……
“整个永恒王国几乎占了大陆的全部,只有一处地方需要把守。所以哨所也只有一个,叫做开刑。到了开刑以后,你把信交给信中我所提到的人。明天,把信打开,你自会明白。还有,今天晚上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从卧室里出来……”孙铭不再去安慰莱恩,转而把头扭向玄九;他说罢,便把莱恩强行推进另一间卧室,关上了门,好像两个人在议论些什么。
玄九就这样被丢在客厅,感到很奇怪:他们今天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反常态——还是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常态呢?总之,今晚,可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