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顾家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沉。
祁肖帮我开车门,站在门外低头顿首,我从车上下来,迟疑了几秒,我对他说:“你们花大价钱保我出来,到底有什么阴谋?祁肖,你不会想跟顾林昔一样做些犯法的事情而被送进牢里,对吧?”
他失笑着道:“您想多了,顾先生现在还是取保候审阶段,难道他想罪加一等?”
我沉默着,他又敛了敛下巴,低声地说:“门应该没有锁,您进去吧。”
我静默了几秒,然后转过脸,放眼看去,周遭的一切都仿佛昨日所见一般熟悉,花园的小木屋旁,隐约还有一个趴在地上的身影。头顶上忽然有一道光亮了起来,我抬起头,橘黄的路灯有几分晃眼,我闭了闭眼睛,又连忙把头垂下。
该来的总是要来,踌躇了片刻,我终于踩着自己的影子,不急不徐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过去。门果然没有锁,手搭在门把上,轻轻一按门就开了。即便已经暗暗地深吸了几口气,但在房门敞开的那一刹那,心口的某个地方还是仿佛被猛地吊了起来。然而在这有些昏暗的屋子里,我却没有第一眼看到什么,反倒是有一股淡而熟悉的茶香,随着夜风四处飘散。
嗅着这股香气往里走,我不自觉地放轻脚步,路过玄关,来到厅堂,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有一点微弱的水流声。我又停住步子,顺着声音定睛寻觅,几秒之后,总算看见了单人沙发上的那个背影。
听到脚步声,顾林昔也没有回头,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打破这一室的沉默。
他说:“之前你是怎么给我泡的茶?明明都是一样的茶叶,怎么出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他的声音既不轻也不重,既不冷也不热,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这一切与我所想都太不相同,一时间似乎有几分恍惚,我静默地站在原地很久,他又慢慢地侧过脸来,看着我,微微抿了抿唇角:“站那干什么?过来坐。”
我撇开与他对视的双眼,思忖了几秒,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他斟满了一杯茶,然后把茶壶放下,轻轻淡淡地笑了声:“我试验了一下午了,怎么都泡不出你那种回甘的味道,苦得不行,都不大好意思给你喝。”
我盯着桌面没说话,沉寂片刻,他又伸长了手臂,把那杯茶推到我面前:“不过,还是尝尝吧,不行的话,你教我一次。”
我动也不动,抬起头来,他双目微阖,面色沉静。我笑了声说:“不用了,没那兴致,再说我怎么敢喝,我又不知道你有没有在茶里下毒。”
他眯了眯眼睛,没有接话,我抱起手来:“顾林昔,顾先生,大家既然都已经扯破脸到这份上了,你也不用再这么假意惺惺的了吧?你有话就说,没话说,我走。”
他压了压唇角,还是没有说话。我等了一阵,终于有些不耐烦,放下手刚想起身,却又看见他抬手将那杯茶拿了回去,放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他放下杯子,再抬起头时,目光变得有些寒凉,他往沙发椅背靠去,终于凉凉地开口:“没兴致?那什么你才有兴致,在家里和办公室偷我的东西才有兴致?设计陷害我才有兴致?”
我愣了下,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眼前的面孔似乎变得很是陌生,他这副凌冽的表情,我从来都没见过。片刻之后,我冷笑着说:“怎么,终于要步入正题了,你装不下去了么?”
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无力:“对,装不下去了。你说得没错,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份上,干嘛还要粉饰太平?没必要,也不值得,再说都已经装了这么久了,我也累了。”
我顿住了几秒:“这么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你是说知道你的身份,还是说知道你跟于有霖串通?”他眯起眼睛,脸上似有几分无奈的表情,笑了一下,摇摇头说:“都很早,早到你想不到的时候。”
我闭紧嘴巴,或许是看我的表情犹疑,他继续有些好笑地说:“没错,阿沅,你的确是变了很多,但不是只换了张脸,就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你骨子里的卑下还是没能改掉,你的很多动作习惯,也跟原来没什么两样。你总不会以为,我是直到被你送进牢里了才恍然大悟,你不是什么叶琰吧?”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诚然,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明白他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他很少叫我阿琰,因为他不习惯,甚至有时他也会叫我阿沅,但我会自欺欺人地忽略,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那时想,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只要计划没有被打乱,那不管顾林昔认为我是谁,都没关系。然而此时,心口的地方还是有一点抽搐,我强忍着咬牙道:“那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戳穿我……为什么?”
他看着我,平淡的声音里,似乎还有半分嘲讽,他说:“我为什么要戳穿你?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再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一开始冒着生命危险来撞我的车,后来又这么没有羞耻地穷追不舍,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多爱我,又怎么好意思那么不近人情?不过,后来萧邵帮我查到你跟于有霖的事情,我才知道,不是我不近人情,而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张了张嘴,他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还没等我开口,他又已经说道:“知道你的真实目的以后,就更不能拆穿你了,谁知道如果你这一计不成,又会搞出什么其他的花招来?只是你也太不小心了,家里的书房和我办公室,都是有监控的。”
我看着他,晌久才道:“所以……从那以后,你就一直在诈我?让我拿到的资料是假的,跟我说的话也都是假的?”
他沉默地看着我,应该是默认了。鼻尖有一点发酸,眼前也开始有轻微的水雾,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竟会有这种想哭的情绪,我强抑着说:“顾林昔,我真是小看你了,看来这次于有霖被调查,也是你的手笔了?”
他说:“没办法,你道高一尺,我只能魔高一丈,总没有只许你们陷害我,而我不能反击的道理……只是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你真的这么恨我?”
我哈哈地笑起来:“你在开玩笑吗?要是谁杀了你爸妈,你不恨他?”
他沉默了很久:“你爸妈,难道是我杀的么?”
我冷笑说:“就算不是你杀的,也是因为你,就算不是因为你,也是因为你的家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再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屋子里也越来越暗,我几乎已经连他的表情都快要看不清。又无声地过了半分钟,我说:“说完了吗,满足你的求知欲了?你就费这么大的力气把我保出来,就为了这个?”
他又安静了一阵,低低地说:“……不是,你怀孕了。”他微微弯下腰,从茶几下面拿出了一叠资料来,“医生跟我说,你想过打掉……既然没有情义了,那我们就做个买卖吧……阿沅,我有办法让你没事,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不要他,我要。”
我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你要?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你的?你都知道我跟于有霖狼狈为奸,怎么没想过我可能跟他暗度陈仓?”说着自己已经快要恶心地想吐,可是我看见顾林昔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紧紧地握起来,他咬牙切齿地说:“方沅,你别太过分!”
我继续冷笑着道:“什么过分?为了报复你我都能跟你上床,他帮了我那么多,我就不能报答一下他?我什么都没有,脸也是假的,就这身子还可以,你不是也应该深有体会么?要不是这样,你才不会舍不得我吧?其实你大可不必那么紧张,打胎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我是怎么三不五时尽心尽力地伺候你舅舅的。这次我没有那么果断地打掉,只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你知道嘛,孕妇是不用坐牢的。”
他的身影气得发抖,我原以为自己心里会有一股快感涌上来,可是却也没有。屋子里已经全暗了,既然两看不见,我想我也不用再忍,脸上被泪水爬过的地方痒而疼。静了很久,顾林昔似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我听见他说:“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也没有那么蠢,到时候你生下来我就带他去验DNA,是我的我就养,不是我的拉倒,反正愿意给我生孩子的人多的是,也不在乎你这一个。你说你是为自己留后路,那你不会不知道,如果你定了罪,就算这两年不用坐牢,后面终归也逃不掉。你还不如跟我做这个交易,反正不管是谁的孩子,你都无所谓。用一个不在乎的东西换来自由,难道不是很划算?如果你想要钱,我也可以答应你。”
我僵僵地,脑海和胸腔里似乎全空了。过了很久,我听见自己毫无意识的声音:“一百万。”
他静了有半分钟:“好,成交。”
话音落下之后,再没有人说话,我想,今天大概就到这里了吧。我站起身,抬手拨了拨头发,顺便不着痕迹地把脸上的水滴擦掉。我往门口的方向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顾林昔说:“司机应该还在外面,让他送你。”
我本想说,不用了,可是想了想,又转过脸讪笑了声:“好啊,那就多谢老板了。”
他不说话,也没有动。我回过头,晕晕沉沉地继续抬步,终于走到门口,打开房门的时候,眼睛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幻影重重,好像这十年来我做的那个最黑暗的梦。就在这样的幻境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空虚而缥缈,不知是不是也是我的幻觉。
那个声音说:“阿沅……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