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祁肖到我家里来,昨天顾林昔跟我达成的约定,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份书面协议。我瞄了几眼那上面的内容,哭笑不得地说:“这里面的条款,算不算人口贩卖?如果本身就是违法的事情,这份合同还会受法律保护吗,就算我签了又有什么意义?”
祁肖沉默了几秒,不知为什么,今天从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他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面色消沉而难看,他低着头说:“方小姐,这你不用担心,合同是律师起草的。这也说不上人口贩卖,因为孩子本来就是顾先生的,这个合同的意义是,希望您不要主动去打掉这个孩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静了两秒,我笑了笑:“你的老板那么本事通天,还要用这种方法来束缚我啊?”捻起那几张纸又扫了几眼,我好笑地随口道:“行啊,我签,但是祁肖你也知道,我这么一穷二白的,要不你回去跟顾林昔说一下,他要想让我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就应该提前付我一半的钱,也算是他诚意的体现。”
祁肖抬起头来看我,沉默一阵,他点点头:“顾先生说了,只要您同意,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您签了字以后,我马上让人给你打钱,或者如果您不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让律师改条款,再重新打一份合同送过来。”
我靠着沙发,没有说话,遇上祁肖这种专业的人,就算再怎么挑刺好像也没办法。再说事已至此,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他见我没有动静,果然掏出了手机,我连忙摆手说道:“算了,几十万对你们来说,分分钟的事。我只求我签了以后,你们别再来打扰我就是了。”
说着,我从茶几下面找出一只黑色的签字笔,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甲乙双方签字的地方都还是一片空白,我在一式两份的甲方处都利索地签了方沅两个字,然后抬起头说:“要按手印吧?你有没有带印泥?”
他摇头道:“不用了,签字也有足够的法律效力……等顾先生也签完,我会再送一份合同来给您。”
我说:“哦,不用特地过来送了,寄给我就行,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任何一个人。”我把合同递给他,他接过以后,却没有径直离开,而是眼睛眨也不眨的,定定地看着我。我也莫名地看了他几秒,看见他的唇角动了动,我疑惑地说:“干什么?我都已经签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迟疑了一下,说:“方小姐……我知道,您和顾先生的事情,我一个下属没资格多话。但我敢肯定,只要您愿意去低头跟他道个歉,顾先生一定会原谅你。”
沉默片刻,我平静地说:“道歉?我错在哪里?”
他却答非所问地道:“方小姐,我父亲原来为顾先生的父亲工作,很多年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听我父亲说他一直在找一个人,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直到后来我开始为他工作的时候他才终于放弃。他以为,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些年里,他也从来都是一个人,一直都过得很孤独,说实话,一年前他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很诧异,但是到前不久我才明白了,他那时候找的人就是你。”
我听完他的故事,轻蔑地笑了声:“是吗,他找我干嘛?是要来向我诚心忏悔,自杀谢罪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们……。”他茫然地摇头,我抬手打断他:“行了祁肖,你还是走吧……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事到如今,他也一定会觉得,我还不如当年真的死了。”
他再无话好说,顿在原地两秒,终于转身离开了。门关上以后,我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渐渐觉得有些困顿,歪着身子躺下来,睁大眼睛,想让眼泪风干在眼眶里。把手心慢慢地从虚空的心口移到小腹上,我心想,这里面的生命,他其实真的不应该被带到这世上,都是我当时自私的一念之差,所以才把他留下。我那时想着,我已经孤独了那么久,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想有一个长久的陪伴,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希望,都是妄想。
之后的一段时间,日子变得琐碎而平常,不知是不是因为顾林昔那边已经开始打点,警察再没有来找我问过话,萧邵的人似乎也没有再继续跟着我,周围的一切都平静得几乎让人产生幻觉,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些年,自己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的时候。
直到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于有霖,他说:“小方,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本来前天我一从看守所出来,就想着怎么捞你,但我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早我不知道多少天就出来了,是我那好外甥干的吧?看来真是你对他依依不舍,他也对你不离不弃啊。”
我沉默着不作声,他又说道:“你给我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我外甥手里的那些关于我的证据却他妈都是实打实的,要不是局子里我还有几个熟人,这回******连能不能取保还两说。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下这是什么情况?”
我顿了顿:“对不起叔叔,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假的……我也是被顾林昔给骗了,但是他手上那些关于你的证据,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哼地轻笑了声:“其实我也大概猜到了,我这个外甥你表面上看不出来,其实是个狠角色,最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好多年前我就知道了。这些年你活得那么不容易,我也是一直看着的,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是挺恨他的。再说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像忘恩负义的人,出卖我的事情,你应该还做不出来。”
我说:“您明白就好,希望最后您也能没事。”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我有事?你放心,我要是有事,也得拉着他一起陪葬才行!”
我愣了一下,心口的地方像是忽然被人往上一扯,刚想说些什么,那边狂妄的笑声却又停住了,我听到于有霖说:“今晚或者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见一下面吧,还在老地方。”
我迟疑了几秒:“叔叔,我不想去了,去了也没意义……你知道,顾林昔那边我现在已经没办法了,我手里也没有任何他的把柄,我斗不过他,也帮不了你了。”
他笑着说:“你担心什么?你没有他的把柄,可我手上却还有王牌。本来我念着甥舅一场的情谊,还不想那么狠厉地对他。但既然如今他都让我陷到了这种境地,那我也不用再对他手下留情了。他敢送他舅舅去坐牢,就别怪自己命活到了头!”
我又愣住,傻了有一阵,努力压制住有些发颤的嗓音:“是什么?是什么王牌……能致命?”
“你来了不就知道了。”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对了,还有一些你爸妈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那么沉重地揣在心里没舍得告诉你,你来了我也一并说给你听,这样你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握着电话没有说话,当年的往事,其实我不想再去回忆感知。我爸爸和我妈妈,还有顾林昔的父母,中间有着什么样的恩怨情仇,孰是孰非,都已经不再重要,毕竟都已经过去十年,它们应该被时间掩埋和忘记。可是心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焦躁,简直把人的理智都吞没,静了几秒,我又突然急切地道:“好,那我等一下就过去找你……两个小时后,大概五点,行吗?”
于有霖说:“行,你不用着急,咱们怎么说也有十年的交情了吧,胜利的果实我怎么可能自己独吞?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着他死!”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摁断,然后独自在空阔的走廊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又漠然地走回到医院妇科的等候区里,在椅子上坐下来。没过多久,身旁一个大肚子的姑娘突然指着我手里的病历跟我搭话,她说:“哇,你挂上了徐医生的号啊?听到她经验丰富脾气又特别好,我老公跟我婆婆那时候天没亮就来排队了结果都没挂上,你是几点过来排的队啊?”
我回过头,傻了几秒,摇摇头道:“哦……没有,不是我排的,应该是……是我孩子的爸爸。”
“你孩子的爸爸,那不就是你老公?”她好笑地睨了我一眼,又上下看了看我:“你应该才怀两三个月吧,都还看不出来。”
我看着她,有些无意识地僵僵点头,她又说道:“那你老公呢?你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前几个月最要小心了,我之前就是没注意,还差一点掉……。”
还没等她说完我就猛地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先走了。”心下全是难以抑制的恐慌和急迫,让我再也坐不住。虽然不愿承认,但我想我也明白,这恐慌究竟是来自于哪里。我把手里的资料往包里一塞,站起身来,快步地走出了候诊室,然后坐电梯下楼,出了医院。外面烈日当头,我拦了辆出租车,往城南一家酒店的方向去,之前的一年,我一直是在那个地方同于有霖秘密碰面。
约莫四十分钟后,我终于到了那家酒店,那是一家写字楼的顶端,我站在熟悉的房门号前拼命敲门,不多久便有人来应。于有霖看见我,脸上聚起了那堆难看而猥琐的笑容:“不是说五点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都还没怎么准备好呢。”
我开门见山地说:“叔叔,你找我是想说什么?”
他皱起眉头道:“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啊,进来再说话吧,我们现在可都是被重点监控对象。”说罢他便让开了道,我踌躇了两秒,还是走了进去,走进偌大的套间里,再拐过一个拐角。站定了几秒,我转过身,于有霖也跟了过头,他抬手指着沙发:“请坐。”
我小心地走到沙发旁坐下,看见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茶壶和一个功夫茶杯,静了两秒,我笑笑地说:“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叔叔你还有这样的兴致,看来您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脱罪?”
于有霖叉腰大笑道:“就是因为都到这个时候了,才更要及时行乐!这可是上好的红茶,要是还没喝就去蹲号子了岂不是很可惜?”说罢他也坐下来,我谄笑着说:“您那么大的本事,怎么可能去蹲号子……要是有什么我还能帮上忙的,您尽管说。”
“比起我外甥,你还真是有情有义,也不枉我关照了你那么多年。你说的对,我都这把年纪了,要是坐二三十年牢,那不是******等于一直坐到死了?”他从盘子里又拿了个杯子,倒了杯茶递给我,“姓顾的这么阴我,如意算盘打的挺好,但我怎么可能就这么坐着等死啊,你说是吧?”
我接过茶杯来,心下的惶恐越发深了,我强笑着说:“我知道,您是老江湖了,肯定有后路的……那叔叔你打算怎么办,你刚才在电话里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你有他什么软肋?”
“你急个什么?我既然敢在电话里跟你打包票,就肯定有我的办法。故事都有前因后果,比起我想让顾林昔怎么个死法,难道你不想先听我给你讲一下你爹妈跟我那姐姐姐夫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愣了一下,于有霖端起茶杯,脸上浮出了刁滑阴恶的笑容:“来,先干一杯吧,润润嗓子我再慢慢跟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