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这样大汗淋漓的梦一场之后,我放佛又重新走过那一段人生。那时候我原以为顾林昔不久后就会回来,却不想真如他当年拒绝我的时候所说,我们有十年都不曾见到面。这些年里,时常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与旁人无异。甚至当有人追求我的时候,我也偶尔会想,我还要等顾林昔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他一直不回来,难道我就一直等他吗,不如我也干脆结婚生子,平淡地走完人生剩下的路。我自欺欺人地想,反正善恶轮回,都自有天定。然而每当我这么动摇的时候,所有前尘往事都一定会再度出现在我的梦中,一遍遍地告诉和提醒我,身在地狱的人,不要妄想能看得到天堂。况且,我自己身处炼狱也罢,又怎么能把无辜的旁人,也拉进这没有尽头的深渊。
三日之后,我打电话给任静,问她知不知道顾林昔的消息,她说公安局暂时还没有提请逮捕,应该是侦查取证还在进行,所以延长了拘留期限。她跟我说:“阿琰,我知道你对他死心塌地,但是这次这个事闹得好像还挺严重的,我怕波及到你,不如你去国外避避风头吧,缺钱的话我给你。”
“出国吗……。”我想了想,无奈地笑了声:“算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别担心。”
原本几日前我想走,一时犹豫,没有下定决心一走了之,现在想走,怕是已经走不了了。前两天顾林昔的前妻来找过我之后,我又被萧邵的人盯上。我原以为他是要替顾林昔找我报仇,然而他的人却也只是监视我,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就在与任静通电话之前,我出门的时候,隐约发现有辆车如影随形,回头一看,萧邵就坐在车里,他放下车窗,遥遥地隔着一条街看着我的方向,我便走过去到他面前,说:“萧先生,你这么忙,还亲自来盯我的梢,我何德何能啊,真是麻烦你了。”
萧邵把墨镜摘下来看着我,唇角挑了一下:“没办法,方小姐你也别自谦,实在是因为你太重要了,我需要时不时亲自来确认一下,你还安然地活在这世上。”他看看我手里拎着的纸箱:“怎么,在收拾东西,要离开了?”
我闭口不答,他便道:“我劝你还是乖乖地呆着这儿吧,好歹在这里的兄弟,我还能勉强管得住他们,但要是你去了别的地方,我鞭长莫及,他们万一下手没轻没重的,不小心伤害了你怎么办?”
我沉默了片刻,冷笑着说:“萧邵,你要我留下来,是想把我当人质,还是想从我这拿到什么东西?没用的,我告诉你,证据早都不在我手里了,你想帮顾林昔,不如早点帮他去找个好一点的律师,这样兴许他还能少坐几年牢。”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声:“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自然是顾说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让我看着你,那我就只管看着你,别的事我可懒得管。”
我说:“那如果我非要走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大可以试试,只是话说在前头,我跟顾可不一样,他是君子,我却是个流氓,不懂得怜香惜玉。而且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想我的金主不高兴。”他看着我,狡诈地眯了眯眼睛,又低低地笑了声:“方沅……好戏才刚刚开始,你怎么会舍得现在就走呢?”
直到四天之后,我才终于知道,萧邵最后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警察再次找上门来,这一次,他们直接向我出示了拘留证,我有些诧异,但也还算平静。大概是他们觉得顾林昔和我的关系还是不一般,有可能是共同犯罪嫌疑人,所以把我当成严查对象,当然,也有可能是顾林昔故意诬陷我,但不论如何,我既然没有掺合他的那些事情,怎么查我也都不怕。
然而,就在公安局的车停在拘留所门前时,我竟讶异地发现,顾林昔的车停在门口。他从拘留所里出来,祁肖在他后面拿着行李。我从车上下来,他们正好要上车,四目相接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顿了顿。我把头垂下,余光里,他的目光似乎久久都没有撤回去。进了所里,我问身旁的警员道:“你们把顾林昔放了吗,他没事了吗,他怎么会没事的?”
警员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把我领到一个空房间里让我等。约莫半小时后,两个警员从门外进来,隔着一个桌子,双双坐在我对面,其中一个人是上次到我家来找我问话的那个年轻的咄咄逼人的警察,他拍拍桌子,仰起一点下巴问我:“知道为什么找你来吗,叶……不对,方沅方小姐?!”
我抬起头,他看着我:“叶琰这个人,在十年前报了失踪,你的名字,八年前也挂了失踪,为什么你自己的身份不用,要冒用别人的身份?”
他把笔敲在面前的记录本上,哒哒作响。我静默了几秒,平静地道:“嗯,警察同志,我错了,我的确冒用了别人的身份。但是,我只是买了身份证,没有用这个身份去做坏事,也没有造成社会危害,再怎么说,都达不到犯罪的程度。如果你们仅仅因为这个就对我刑事拘留,会不会太小题大做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那个年轻的警察哈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挺门儿清的,策划很久了吧?”他干脆把笔扔在桌面上,大喇喇地说:“你当我们盐吃多了闲得啊?要是只因为这个,我们干脆到天桥底下去抓人算了,一抓一大把。你也别跟我们扯皮,我们拘留你,是因为怀疑你跟一起洗钱案有关。方沅这个名字是失踪了,可是这个名字下面的一个银行账户还一直活跃着,每天都大额地进,大额地出,你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愣住很久,茫然地道:“我不知道。”又想了两秒,坦白地道:“以前那个名字是有一个账户,但我已经很久都没用过了。有没有可能是银行用一些废弃的账户帮着不法分子洗钱,最近新闻上不是还有报么?而且警察同志,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我这两个身份,自然也可以查到,不论是那个身份,我的账户上都没有钱。”
另一个警察说道:“之前的确是没太多钱的,可是我们刚刚查到,你叶琰名下的一个账户上,前两天多了一百万,是一个叫于有霖的人给你汇的,他为什么要给你汇那么多钱?你跟他是什么关系?我们正是怀疑,你跟他的洗钱案有关。”
我傻了几秒,两眼一闭,心下有些绝望,于有霖汇给我的钱,大概是给我的“酬金”,只是我没有想到,我明明说了不要,他却还是打给了我。我无奈地睁开眼睛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如果怀疑于有霖,可以找他来,我当面跟他对质。”
“对质?你们串供还差不多!”那个年轻的警察哼地笑了声,我抬起头,他眼神轻飘飘地看着我:“真是挺有意思的事,之前顾林昔的案子,我们查到是于有霖举报的,结果现在他自己也落网了。而这么巧的是,你跟这两个人都有关系。你搞什么,无间道啊?”
我闭紧了嘴,无话好说,这其中的纠葛,哪怕是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想把它们捅露在阳光底下。他们又问了几个关于于有霖的问题,我是真的不知道,只好不住地摇头。
沉默了几秒,或许是认定我故意不配合,另一个警察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们交代的……方小姐,我劝你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话不是说假的,如果你态度积极,到时候就算定罪,也会酌情减刑。但要是你拒不交代,又是共犯的话,就以这个犯案的金额来看,二三十年肯定跑不掉,你还年轻,自己考虑清楚。”
我看着他们,静了几秒,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本是想问,顾林昔为什么离开了这里,他没事了吗?但想了想,觉得他们应该也不会告诉我。他们见我执拗地不肯开口,便拿着笔录起身离开了。
我独自在办公室里又坐了一阵,有两个女警员走进来,把我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做了基本的人身检查,然后把我身上的财物没收保管,最后去拍照。仿佛游魂一样地走完所以程序,其中的一个警员对我道:“把你家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们,我们稍后会联系你的家人。”
我顿了顿,摇摇头说:“不用了,我没有家人。”
她也愣了下,又说:“那你要不要联系律师?”
我想了想,还是摇头:“暂时不了,谢谢。”
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就领着我就去了监仓。从办公室到监仓,要走过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里寂静悄然,只有几个人错落的脚步声在空空地回荡。手腕被冰凉的镣铐铐住,束缚在身前,我抬起头,发现这里的窗很高,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记得有一句话说,人的恐惧总是来源于未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这一刻我虽然也有些害怕,但除此之外,心底更多的竟然是难以理喻的平静甚至释然,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已然绝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然而,当我走到监仓前,警员给我解开手铐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监仓里的味道有些奇怪,有一股反胃的感觉从胸腔里猛地涌上来,我连忙冲到墙边,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警员赶到我身旁,抓住我后面的衣服往上提:“你怎么回事?!”
我用手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喘了几口气:“对不起,我会打扫干净……请问哪里有工具?”
她有些怀疑地道:“你生病了吗?生病了就提出来,帮你申请就医。”
我想了想,勉强地动了动唇角:“不用了,我没生病……可能是因为有点紧张。”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突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来一个人,匆匆跑到我们跟前,伏在我面前那个警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警员便又皱起眉,转过脸来问我:“你怀孕了吗?”
我愣了愣,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有些不耐烦地说:“有律师来帮你申请取保候审,你怀孕了你怎么不早说?跟我过来吧!”
整个办手续的期间,我一直感到十分的茫然。怀孕这个事情,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甚至在去看医生的时候,我用的都是化名,按理来说,应该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我在心里期盼,期盼着是任静知道我出了事,所以弄了点假资料来救我。
然而,当我出了门,看见站在看守所大门前等我的人的时候,心里的幻想还是一瞬间破灭了。
我慢慢一步步走过去,祁肖站在车前,如同之前见到我的时候一样,他微微地鞠了个躬:“叶……方小姐,请您上车。”
我没有动,视线平移,看着后车厢封闭的车窗,沉默地呆立了很久。祁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补充道:“方小姐,顾先生不在车上,他在家里等您。”
静了几秒,我回头看他:“家里?谁家?”
“……他家。”他有些迟疑,我却笑了起来:“那我为什么要去?是因为他帮我交了那么巨额的保证金,所以觉得我欠他人情吗?那好办,我现在就回看守所里。”
祁肖抿了抿唇,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方小姐,你这是何必?那里面条件很恶劣,先生自己呆过,所以他知道。他是不舍得你受那个苦,所以才让我赶快带律师过来把你保出来。”
我冷笑着说:“看来你跟他的关系还不够亲密啊,他居然还要在你面前演这种猫哭耗子的戏。”
他轻叹口气:“方小姐,多说无益,您还是上车吧。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打不着车,莫非您要走着回去吗?您还有身孕,还是身体和孩子重要。”
我顿了顿,“你给律师的资料,难道不是假的么?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真的怀孕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
祁肖沉默着,再没说话。他退了半步,帮我把车门打开,我想他的意思我明白,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只有顾林昔才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