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没有亲眼在殓房里见到我父亲前,我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在真正见到了之后,我却又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坍塌崩裂。我看见从冰库里拖出来的哪个人全身僵直,面容扭曲狰狞,苍白的皮肤上带着紫红色的尸斑,脖颈处似有一个血窟窿,脸上和胸前都有大片的血迹。才看了一眼我就已经崩溃,冲出殓房扶着墙不停地干呕,胃里不住地抽搐。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胸腔里的氧气越来越少,心脏窒息而绞痛,眼泪和唾液混在一起,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混沌不清,世界上唯二剩下的动静,一个是自己猛咳和抽噎的声音,另一个就是我妈妈在里面歇斯底里的哭喊。
死神就这样突兀地降临,没有任何的征兆。我无数次地闭住双眼,心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觉这是一个梦,只是因为明天就要考试了,我太紧张,所以才会做这样可怕得近乎世界末日的梦。然而眼睑开合了无数次,眼前的场景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冰冷的白墙,刺鼻的消毒药水,还有往来走动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或许是因为见惯了灰飞烟灭逝落消亡,他们脸上都带着惯性的漠然。可是我不行,不要说冷静,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靠着墙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仿佛身体里的血液也在一点点地冷却流失。我想起我爸爸今早出门前还到我房间里来,他看到我一早就坐在书桌前看书,温柔鼓舞地对我说:“宝贝女儿,不要紧张,就算明天发挥得不好也没关系,你已经比爸爸有出息多了。”
后来,我抱着膝盖开始闷头痛哭,哭得狠了,太阳穴疼得简直像要裂开,我突然又记起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我以为我爸爸死了,惊惧绝望地独自痛哭的时候,有人来抱起我,把我从漆黑无边的噩梦中解救出来。我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渴望顾林昔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想躲在他身后,扑进他怀里,什么都可以不顾,只管发泄地大哭。
然而,当回到公安局,警察告知我们更多关于我父亲死因缘由的时候,我才知道,命运跟我开的这个恶意的玩笑,远比眼下所见还要残忍得多。在听见那句话的时候,连方才的最后一个遐想,都在瞬间破灭了。
他们说,根据现场初步勘查,方峻明是由于与他人通奸,被犯罪嫌疑人撞破,两人在扭打过程中方峻明被对方用剪刀刺中了颈部的大动脉,因为失血过多,导致当场身亡。而犯罪嫌疑人顾某因涉嫌故意杀人罪,已经被他们警方刑事拘留。
这个犯罪嫌疑人顾某,就是顾林昔的父亲。
我妈在听到这一切的时候,不知是因为之前的宣泄,还是因为我爸人已经死了,不论是什么缘故,都已经无从挽回,所以那时她已经平静许多。可是我却比在殡仪馆的时候还要崩溃和绝望,大哭大叫地不停对警察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爸爸不是那种人!一定是误会!我爸爸他不可能会做那种事情的,怎么可能是顾叔叔杀的他,我爸爸为他工作了二十年!你们不要乱说!你们查清楚!”可是面前的所有人,包括我妈在内,他们的神色里都只有冷静,狐疑和漠然。
天堂到地狱的距离,居然只是这么近,一夕之间。我心想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疯了,那一定就是我疯了。我完全不敢顺着他们的话去想事发当时的场景,也根本不敢去触碰心底里不断浮现的那个名字。虽然,从听到这些锥心刺骨字句的那一刻起,其实我心底就已经知道,我期盼的那些未来,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能再有了。
事发后的每一天,都像是更深一重的炼狱。第二天在考场上,我整个人都放空,上午考语文,作文没有写完,下午考数学的时候,所有数字和几何图形全部在我眼前变得抽象狰狞,写到最后,我终于坚持不住,趴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监考老师走过来拍我,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却只能捂着眼睛摇头。
当晚,有两个人找到了我们家里来,他们西装革履,面容陌生,神色肃穆,自称是顾国峥的律师和助理,说是想来了解下情况。我妈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让他们进了门,然后让我回房间里收拾我爸爸的遗物,她在客厅同他们谈话。可是我在房门背后,听着听着,竟然隐约听见他们在唆使我妈,让她向警方及检方提供证词,证明我爸爸的确长期以来与顾林昔的母亲有染,顾国峥也是因为情绪失控,才错手杀了我爸爸,这么一来,便不是故意杀人,只是故意伤害致死,罪责要轻的多。如果到时候庭上受害者家属声明原谅被告人,罪责又可以进一步减轻。我忍无可忍地冲出去的时候,他们正压低声音,似乎是在跟我妈商量筹码。我大发雷霆地把他们赶出去,关上门回过头来,我妈却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干什么?!小孩子管什么大人的闲事?!”
我大声地哭喊道:“妈妈,你不能答应他们!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都已经死了,你不能再这么诋毁他的名声,就算他们给再多钱也不行!”
我妈咬牙切齿地盯着我,半分钟后开始冷笑:“你怎么知道?你以为你爸真的有多干净?他跟那个贱货狐狸精不知道暗度陈仓了多少年!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你爸非要等到她嫁了,三十多岁才跟我结婚,你以为是为什么?!要不是林家看不上你爸又没出身又没本事,你现在要叫妈的恐怕是那个女人!”她又冷笑了一声,“还有他们家几年前死的那个女儿,你知不知道别人都在说什么?说那是他们两个的私生女,是趁着她老公出国那一年偷生的!你知不知道我暗地里被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了多少年?我跟了你爸,已经算是我瞎了眼,他还要这样来害我!我告诉你,你爸他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是老天报应,他是死有余辜!”
虽然已经从警察那里听说过一次我爸爸的死因,可是再一次从我妈口中听到这些陈述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崩溃,我拼命摇着头大哭,却只能机械地道:“不会的,不可能,爸爸只是尊重林姨,他不会的……。”
我妈愤恨地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踉跄地跌倒在地,头撞在沙发边角。捂着太阳穴,我不知是哪里那么地疼,疼得我眼前一片晕眩,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我妈在尖声地喊:“你给我闭嘴!林姨林姨,到现在还叫那么亲热,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看他们家有钱,从小就喜欢讨好那一家人。既然这样,现在人家主动送钱上门了,你又装什么清高?!你爸死得倒干净,可是他屁都没留下,难道我们不用继续活?!这房子马上要被强拆了,没有钱,到时候我们去住哪里?!你还一心要读你的什么破大学,没钱你还读个鬼?!让他们杀人偿命,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家财粗势大,昨天到今天一天了,他们家在市里这么有头有脸,都居然没有一张任何报纸在报导!你以为最后真的能让他们偿命吗?你现在不听他们的,到时候他们找人来报复我们,你又能怎么办?!”
她的话音渐弱,然后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似乎开始做梦。一开始我梦见了我爸爸,那是我还很小的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叔叔在家里病逝。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下葬的那天,他的父母,妻子还有两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全家人都在哀恸地哭,我害怕地缩在我爸爸怀里问他:“爸爸,你有一天也会死吗?”他温柔又笃定地安慰我:“不会的,爸爸会活很久很久,一直到你很老的时候,爸爸会比你更老,但是会一直都在的……。”
后来,我又梦见了顾林昔,我梦见他站在我面前,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轻轻地微笑,叫了我一声阿沅,然后把手朝着我的方向抬起来,嘴巴动了动,那个口型像是要说:“过来。”我便伸出手去抓他,然而他却忽然间消失了。我急忙睁大眼睛慌张地左看右看,可是不论我怎么找,四周都只有一片黑暗和虚无。我对着空气惊慌地哭着说“哥哥你在哪儿,我害怕”,可是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是我醒了。
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一点,我从沙发边的地板上慢慢爬起来,在漆黑的客厅里独自恍惚而空茫地坐了很久,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落下来。原本我盼着早些见到顾林昔,可如今我却再不敢期盼与他相见的场景。我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他是否已经知晓这边发生的一切,可我想,如果还有再见之日,一定亦是我们成仇之时。等到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仇恨,愧疚,抑或不甘?而他又会怎么看我呢,如果真如警察所说,他或许也会因为恨我爸爸而连带着恨我,甚至可能会报复我和我妈,那时我又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两天之后,警察通知我们去领我爸爸的遗体,我妈拿到尸检报告后,留在公安局里继续做笔录。她让我自己去殡仪馆,领了遗体以后就直接烧掉。我不知道她会对警察说什么,但是我也阻止不了,只能孤零零一个人拿着警局出具的文件去殡仪馆找人。再次在殓房的冰柜里见到我爸爸的时候,他已经做过尸体清洁,我也已经比上一次平静很多,至少不会再生理性地反胃呕吐,带我去的工作人员问我:“你现在烧吗?”
我茫然地抬起头,工作人员对我说:“今天正好烧的人比较少,如果你明天后天来,可能还要排号,不过今天也快下班了,你要烧的话就直接烧,化不了妆了。还是你们要搞遗体告别?但是休息室和灵堂最近也都被占满了,起码要等半个月,只能先登记。不过费用比较贵,冷藏防腐一天六十,休息室二百,或许大一点的灵堂,四五百的也有。”
到后来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又低下头看着我爸爸,看着他离世时痛苦的表情,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如果我爸爸真有在天之灵的话,再让他呆在这世上多一刻都是对他的折磨,可是我又是那么地舍不得,因为只要我点头,不过一个时辰,我爸爸就会永远地化为灰烬了。我闭上眼睛,过了很久才听见自己微乎其微的声音:“那就烧了吧……。”
我用身上仅有的钱交了火化费,挑了一个最便宜的木制的骨灰盒。火化完的时候,殡仪馆里已经没有半分人气。我亲自进捡灰炉里捡了我爸爸的骨灰,抱着骨灰盒走出空荡荡的殡仪馆,从荒僻的郊区坐了快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家,从最北到最南的辗转,从天光犹亮到暮色苍茫,几乎路过这城市的每一处,我想,这也算是我带着他,跟这个城市,这个世界,做最后的道别吧。
再后来,一周之后,公安局将案件的处理权移交检察院,听警察说,由于犯罪嫌疑人供认不讳,所以检察院那边应该很快就会提起公诉,一个月左右就会开庭审理。警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建议我们可以同时提起民事诉讼,否则最后只是刑事审判的话,家属不会得到半分赔偿。可是我妈却没有听从,我知道,这一定也是她同顾家的律师达成的协议,他想让我们对犯罪嫌疑人表现出宽容和谅解。我不知道他们跟我妈商量的价码是多少钱,那几次在家里我妈跟他们讨价还价的时候,她怕我又像上次一样把他们赶出去,就把我反锁在了房间里。其实她不必这么做,过去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平静得几乎心死。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也开始怀疑我爸爸,只是我想,即便是我们态度坚决,即便最后让顾林昔的父亲杀人偿命,那又能怎么样呢,我爸爸也不会再活过来。他从小被顾林昔母亲家里养大,他永远都虔诚地想着给林家报恩,就像我十岁那年,为了保护顾林昔的母亲他不惜冒生命危险。我想我爸爸在天有灵,一定也不会愿意看到她失去丈夫,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家庭支离破碎。还有一个我不反抗的理由是我妈答应我,等拿到了顾家的钱后,她会去陵园选一块好的墓地,给我爸爸下葬。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毫无意外,我落了榜。我妈绝对不会同意我复读,我想我也再没有心情和精力读书了,所以就到市区里面晃了一天,想找个地方打工,下午回来的时候,正好又看见顾林昔父亲的助理和律师从我们家里出来。我低下头径自走过,想要装作没有看见他们,可是那个助理却突然叫住我,他说:“你是叫方沅吗?”
我有一点愣住,停下脚步抬起头,那个人眯着眼睛,用很奇怪的目光打探我。静了很久,心底忽然间有了一些预感,我说:“是谁告诉你我的名字?他没有答我,我又踟蹰着道:“是不是顾林昔……他回来了?”
顾家的助理却答非所问地对我说:“赔偿的金额,一定会让你和你妈妈满意。也请你跟你妈妈一样,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要宣扬这件事情。听说你还在上学,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安排你到很好的学校,国外的也可以,以后也会给你安排工作,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顾家最大限度能做到的事了,其他的无能为力,请你谅解。”
我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我说:“你回去跟顾林昔说,我明白了……我不要他的什么,请他保重。”
说完,我没有等他的回复,低下头快走了几步回了家。进了家门回到自己房里,我关上房门,靠着墙无力地坐下来。我泪如雨下地想,还好方才那些话不是顾林昔亲口告诉我,他给出这些承诺,也算是有情有义,比起我们反目成仇,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很好。
只是,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雨中的最后那幕场景,想起他轻轻微笑着对我说:“我保证。”
如果事态一直这么平稳发展,那么大约两个月后,我们就可以得到判决结果,还能拿到顾家的钱,然后银货两讫,从此一刀两断,分道扬镳。然而,就在开庭的两周前,顾家提供了一份材料,为顾国峥申请保外就医,相关部门给予了批准,却谁都没有想到,他出了看守所仅仅一天,我们就接到法院传来的诉讼终止审理的消息,理由是——
被告人顾国峥,自杀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