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原本大费周折压下的消息,终于在一夜之间,报纸,电视,各路传媒,一波接一波地大肆铺开。不论走到哪里,顾氏集团董事长坠楼身亡的标题总是随处可见,我爸爸的事情也跟着浮出水面。媒体推测顾国峥自杀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也有人说是他的公司最近出了问题,他因压力过大而患上了精神疾病,杀人和自杀,都是由于不能自控所为。同时爆料出来的还有顾林昔的母亲,新闻上说,顾国峥的妻子自他被刑事拘留的那天起,精神就已经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送进医院已经半月有余,而今天的噩耗,还不知道有没有传到她那里。
在听到这些消息的一瞬间,除了惊愕,我发现自己心底更多的竟然是难以言喻的悲痛。我不知道媒体传闻的真真假假,但在顾林昔父亲被关押期间,我们并没有听警察说过他的律师或家人要求做精神鉴定。然而如果他是神志清醒的,我实在不敢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从三十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有的事情都被蒙上一层迷雾,我想我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三人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我爸爸和顾国峥,都已经永恒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无论怎样,都再无可能挽回。
回过神来以后,我又突然想到了顾林昔,我到处地翻看报纸查找网络,看有没有关于顾家家属的报导,却到处都没有找到。诚然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立场再去关心他,甚至我想,他父亲的死,十之八九与我爸爸的事有关。但不论这个事情里谁对谁错,对于顾林昔来说,都是他失去了至亲,就像我失去了我爸爸一样。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况且如果真如报导所言,他父亲自尽,他母亲生病,家里的公司又面临穷途末路的困境,那么他眼下的处境,简直可以说比我还要艰难。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或许还有一些不应该,但我还是总忍不住地想,原本偌大的顾家,如今只剩下顾林昔一个人了,他一定很孤独,也很难过。如果……如果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那就好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妈也很感到很焦虑。我知道,这是因为顾国峥一死,我妈的证词也再没有意义,顾家承诺给我们的赔偿金就变得虚无缥缈了。加上县政府和开发商的人又每天都来家里这一带催促,说让我们赶快搬迁,否则再过半个月,就别怪他们开始强拆。之前协商的补偿金,按照所谓的评估价,只有区区十万元。这点钱要是拿到市里去买房子,根本连首付都不够。所以我妈一开始很着急地联系顾家那两个之前找来的律师和助理,似乎没有结果,她就成日往外跑,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到顾家还是哪里去闹了,但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总是一身怨气骂骂咧咧。那天晚上,她还在饭桌上说顾家的人都不是好人,诅咒他们不得好死。
我看着我妈的脸色犹豫了很久,有些小心地道:“妈,要不……你别再去找他们家要钱了,你都去了那么多次都没结果,他们肯定是不会给我们钱的了……但是我们就算没有钱买新房子,也还可以租……我今天被一家超市录用了,去做理货员,听说如果做得好的话,以后说不定还能晋升成店长……妈,你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挣钱养你的。”
我妈却哼地冷笑了声:“理货员是什么?比超市收银的钱多吗?就那点钱还敢说养我,你让我每天喝粥吃咸菜啊?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你最好还要想办法把你祛掉头上那块疤的钱赚出来,早点嫁出去,否则我看你一辈子都要拖累我!”
我不敢再说话,只好低下头默默地吃饭,听到她咬牙切齿地说:“以为我没办法?逼急了我,我就让他们家声名扫地!”
我不知道我妈要怎么做,但我想,虽然顾林昔不给我妈钱也无可厚非,然而以他的心肠和脾气,即便是可怜我们,也应该会多多少少给我们家一些抚慰金,就像之前他让他父亲的助理来同我说的那些话一样,毕竟我爸爸终归是被他父亲错手杀死的。如今他却连这样的施舍都不屑于给了,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是很恨我们家吧。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去超市工作。虽然没什么难度,但是从仓库卸货出货,整理货架,巡视卖场,全都是爬上爬下的体力活。而且一忙起来就是八个小时,刚开始我真的觉得有些吃不消,每天累得回家倒头就睡。然而我又发现,这样充实的日子过得很快,偶尔有些闲暇的时候,我坐在堆满货品的仓库里,掰着指头数着我又庸庸碌碌地过去了多少天。我没有再去关注新闻报纸,不知道顾家后来是什么境况,但我看着头顶昏暗的灯光心想,那都不关我的事了,未来我的世界,就是这样一方遍布尘埃的角落,我跟顾林昔也再不会有交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把过去他给我所有美好的回忆,承诺,全都忘掉。
那天早上,我准备出门上班之前,我妈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她已经跟人谈好,今天去拿钱,让我下班回来的时候买些她喜欢的海鲜。我有些讶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家终于烦不胜烦了所以才答应,但我点点头说:“哦……好啊。”
结果,我妈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就在距离我爸爸过世后的仅仅三个月零十一天,我又接到了公安局的消息,我妈在街头被持刀的歹徒抢劫,身上被捅了数十刀,当场身亡。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一段记忆太过痛苦和混乱,脑海下意识地将它们屏蔽,我已然记不大清当死神再次降临时,我是怎么样像当初处理我爸爸的事情一样,回家拿了材料,去认尸,然后去公安局登记。可是我永远都记得我妈涣散的瞳孔,死不瞑目的样子比我爸爸还要惨一百倍。我还记得当晚下了一场雨,我没有带伞,淋着雨到深夜才回了家。站在燃气灶前下面条的时候,窗外刮进来的风突然把火吹灭了,我呆滞地看着那个正在泄漏着煤气的炉盘,伸手窗户关上,然后又鬼使神差地去把厨房的门关上,把搭在门把手上的毛巾拿下来,仔细地堵住了门下的那一道透风的缝隙。然后我挨着墙角坐下来,闭上眼睛,闻到这狭小的空间里有一股越来越浓的一氧化碳的气息。慢慢地,心跳越来越快,头也越来越晕,四肢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流走,恶心的感觉从胸腔里不停地涌上来。我咬紧牙关心想,一定要坚持,只要再坚持十分钟我就会失去知觉,失去知觉后再过十分钟,我就可以死了。可是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扶着墙拼命干呕。胸闷窒息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我用尽力气爬起来,冲到窗边一把把窗户拉开,头探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氧气。
很久之后,喉咙里渐渐有嘶哑的呜咽声溢出来,我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没用,连坚持十分钟都做不到。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我又看见刚才冲过来的时候撞翻在地上的料酒瓶,尖锐的玻璃碎成了几块。我强自镇定着,颤抖地捡起一片抵在自己手腕的地方,我想只要我用力地朝着动脉扎下去,大概只有不到十分钟,我也可以死了。然而不过刚刚在手腕处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我就突然想起了我爸爸离世时候的样子,整个人顿时被恐惧吞没。我又猛地把锋利的碎片扔掉,抱着膝盖不能遏制地大哭了起来。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么懦弱,我已经没有任何继续活着的意义了。不是说,当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有死亡的勇气吗?
然而,不过短短一夜,第二天下午,警察就将抢劫并杀害我妈的歹徒缉拿归案,那是一个吸毒犯,一并缴获的,还要一大袋现金。根据犯罪嫌疑人自己的供述,他是因为昨天有一个人告诉他,中午会有一个女人拎着一个黑色的袋子从那个偏僻的施工场地旁边路过,只要他帮那个人把袋子抢过来,那个人就给他五万元的酬金,所以他才在会专门那里等着。因为我妈坚持反抗还大呼救命,他情急慌乱之下就对我妈痛下了杀手。可是犯罪嫌疑人却说他说不出那个唆使他的人姓甚名谁。因为吸毒的关系,他的意识时乱时清,而且据他说那人带着口罩,所以他也认不得那人的相貌。他得手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杀了人,那人就没有再出现过。而他看袋子里有五十万元,就拿去销赃了一部分,现在只剩下三十几万了。警察跟我大概说了这些情况,然后便来问我,袋子里的巨款是怎么回事,家里或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知道我妈的行程,并且同我们结怨。
我怔愣了很久,脑海里像是忽然闪过一个惊雷,轰隆一声,所有的思绪瞬间都聚集在一个人的身影上。可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摇着头对警察大哭,声音也模糊不清:“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妈走之前没有跟我说她是去找谁,但是、但是那个钱是……。”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我感觉眼前一片模糊,似乎被人当头一棒,脑袋一下子全部空白了。警察看我情绪崩溃,也没有再强迫我回想,只让我先回家平静一下,明天再过来做笔录。
从公安局里心神不定地出来,外面天色阴霾,乌云厚重,天空又开始飘下不大不小的雨。刚出马路,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便猛地扎进了我耳朵里。我转过头,一辆车在我旁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刹住,车主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怒地骂道:“你******!你眼瞎了啊?!是不是想跟着那边那个人去死啊?!”
我愣住,几秒之后,茫茫然往回退了两步,车主收身回去,骂骂咧咧地关上车窗走了。而我顺着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朦朦胧胧中,马路对面似乎发生了一起车祸,现场混乱不堪,一辆重型的泥头车车轮底下是大片殷红的血迹,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几个人抬着担架从一圈围观的人群里出来,而睡在其上的人,已经被白布永远地蒙上了脸。
秋风忽然挟着雨猛刮过来,全身上下一个瑟缩,我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十七年的人生里,我从没有任何一段光阴像现在这样,被如影随形接连不断的死亡和恐惧紧紧包裹。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是,任凭我怎么压制,心里仍有一个名字不停地浮上来,占据我全部的脑海,吞噬我所有的理智。我知道我不该怀疑顾林昔的,可是与我们家结怨,又知道我妈手上会拿着钱的人,除了他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可能。我又想到之前我妈说过,如果她拿不到钱,她就有办法让顾家声名扫地,我不敢想,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威胁,她才最终落得这样的结果。
再顾不上别的什么,我在路边拦了车,直奔顾家的方向去,然而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萧索冷清,没有半个人影。我又打车到了顾家公司的总部,可是他们的前台却公式化地告诉我,顾林昔不在公司,就算在,现在也马上下班了,所以见不了。我记得我差点气得要绕过台面去抓住她的衣领,疯狂地大喊道:“他怎么可能不在?他不在家也不在公司,那他在哪里?!你给他打电话,你叫他出来!你叫他出来!”
“你当这是哪里?你别在这里闹事,再不走我叫保安了!”前台小姐像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看我,作势就要拿起电话拨号码。我连忙用力按住她的手,眼泪也掉下来,大哭着哀求说:“我不是闹事,我没想闹……求你了,求你了姐姐,你让我进去好不好?或者你给我他的号码,我只要打电话给他就行了……我真的有事要问他,你就跟他说是方沅找他,他会见我的,他会的……。”
前台看着很是不耐烦,却又像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我就死命地握着她的胳膊,感觉脑袋像是裂开了一样疼,四肢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没有力气。这个时候,我看见后面的玻璃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看着像是个管理层,他看着我们问道:“小张,怎么回事这是?”
前台回过头,苦恼地对那个人说道:“于总,这个人不知道哪来的,非说要找顾……说是要找您外甥!”
那人闻言,挑起眉头转过脸来,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我,然后朝着我们走过来。我松开前台的手,转而对他说道:“叔叔,您是顾林昔的舅舅吗……您能不能帮我找他一下,我、我叫方沅,我就是想问他,我妈妈、我妈妈她是不是……。”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意识慢慢开始涣散,没过几秒,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