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湖
黄昏被黑暗缓慢地蚕食殆尽,最后一丝光线躲到了地平线下,世界等来了它例行的黑夜。秋天似乎随着梧桐树枝梢的最后一片枯叶一同更迭在光阴的四季中,微微的凉风衬得衣衫猎猎作响。远处点上了一盏盏街灯,萤萤的光斑星星点点散落在每一寸被漆黑亲吻的土地上。
我怔怔地站在湖边,像一具矗立在湖畔的冰雕,神思忡忡,眉头紧皱。放眼望去,平日微波荡漾的湖面不复潋滟,被大块的冰凌压制着,死气沉沉,像被扔在泥浆里的钻石,压根看不到跃然的活力。结了冰的湖面也不似水面一般灵动恬静,倒是像被捶打了千百次的银器,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坑洼,好不光整。我捡起一块石头,向冰面抛去。我并不期待冰面被“咚”的一声击碎,实际上,我也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捡起石头向湖里扔去,但仿佛有一种来自心里的潜藏着的呼唤在驱使着我砸破它,砸破尘封的冰面,砸破一种束缚着自由的屏障。砸破它!是的,像把一张平整的纸揉成皱巴巴的纸团,像把一柄锋利的剑刃淬炼成没有规则形状的铸铁。我仿佛听到了裂缝“咔嚓”裂开的声音,那声音像音符般悦耳动听,像馥郁的馨香般沁人心脾,枯燥无味的匮乏和拘谨压抑的寂寥似乎一瞬间就被涌出的鲜活的水流冲刷干净。“咚…咚…”石头落在冰面上,并没有溅起晶莹的水珠。石块像砸在了一块钢铁上,接触的瞬间后便猛地反弹,然后又落在冰面上,直至无力地躺在冰面上。清脆的声响并没有动摇沉闷的紧箍,冰面上甚至凹坑都没留下,只有一条浅浅的白色划痕倏忽略过。我看着那块石头,就像看着我自己,似乎我现在就躺在湖心,双手张开,双眼紧闭。我觉得我和那块石头是一样的,一样的无力,一样的渺小。不,我甚至连石头都比不上,我只能孑孓地伫立湖边,身披沉重的包袱,一层一层地掩饰自己的内心,一阵风就能让我像含羞草一样蜷缩,像枯叶一般收卷。
我左手边有一片枯黄的水草,盛夏时节栽种的。长得有点儿像芦苇,又有点儿像茅草,反正我叫不上名字,就姑且叫它水草吧。八月份的时候,齐整地连成一片,葱绿挺拔,茂盛盎然,给人一种硕大的兰草的感觉,美中不足的是冬天也没有等来它羞涩的花苞,可能它原本就不会开花吧。一个晴朗的午后,我偶然见到一只几乎通体呈蓝色的蜻蜓停歇在水草宽厚的绿叶上,翅羽薄而透明,勾勒着花样繁复又精致奇妙的墨色线条,尾尖有着玫红色的凸起,像蓝色玛瑙里点缀的巧妙的装点,任再娴熟的珠宝设计师也做不到在纯净的蓝色里添加一抹美艳的红而又不破坏艺术品整体的优美。人类一直在试图超越自然,可自然却总让人感到挫败又惊喜。之后我又数次看到蓝色蜻蜓,它们就像水草中飞舞的精灵,或静静驻立,或灵动穿梭,或孤独飘飞,或慵懒交姌。而现在,干枯黄槁的水草在风中淅淅索索地晃动着,蓝色蜻蜓也不见踪影,只剩下看不见生气的荷叶梗孤零零地站在湖面上和它相互照应着,倒也是一番别有意趣的图景。天色阴沉沉的,泛着灰蒙蒙的寒意,好像要下雪的样子,冬雪总喜欢垂怜这样古怪的天气。我突然想起高中地理老师仔细讲解过其中的缘由,可我脑子笨,想不清楚,只是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一回儿事情,再多的便想不起来了,事情太多,记不住,脑子太乱,理不明白。
湖里养着几十尾锦鲤,如今看不见了,可能躲到了水深的地方,要不就是被冻成冰雕了,又或者早在冰层下憋死了,对它们来讲,冬天绝不是舒服的。即使有工人用铁杵每天凿一片水面出来,几个刻钟之中又会被冻上,它们或许已经死掉了吧。一条条地翻着脂白的肚皮,漂浮在冰面下的水中。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它可能还记不住自己死亡的疼痛就断绝生机了吧,又或许它记得七秒之前的那种冰冷和绝望慢慢从它的血液渗透到它的肌肉、它的神经,最后冻结它的心脏。它能够飘到水面上吗?有可能细菌会慢慢地分解它的尸体,分解它的每一寸组织,然后它会像鲸落一样沉入湖底,为无数生物提供生存的条件,最后留下一具骨架,若干个百年千年之后它可能会变成一块化石,被陈列在博物馆的玻璃展览柜里,供无数人参观时光的伟作。不过它可能太过普通,没有被人发现便成为了一栋高楼的基底,静静地见证时代的变迁。有可能它会像人类低温休眠一样,被冻在冰块里,待春天到来,便又扑腾一声跃入湖中,重拾生机。有或者它们只是不想出来活动,找了一个安静的暖和的地方聚集成群,等待来年的春天复苏。
此刻的我,站在冰冻的湖边的我,有着大学生身份的我,好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那些课堂上书本上电视上学来的知识一股脑地遗忘了一个干净。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快遗忘了所有的记忆,有很多我似乎曾经经历过但却怎么也想不真切的场景一帧一帧的在我的脑海里闪烁,我觉得自己不是站在一个湖的边畔,而是站在最本真自然却又玄奥的世界之前,它审视着我,我试图去窥探它。它像一扇露处一道缝隙的门,像一个只留下倩丽背影的女子,吸引诱惑着人本能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却又无时不刻不透露着一股梳离和高冷的距离感,似乎永远可望而不可及。它让人为之动容和疯狂,又让人无比自卑和怯懦,它抽离所有的阴暗诡谲伪善邪恶,也清楚所有人世添加的善良正义纯洁高尚。在它面前,所有人都是赤裸裸白条条的,所有的皮肤肉体血管神经就像一层层单薄的塑料纸被撕去,裸露出来的只剩下同样赤裸裸白条条的灵魂。它让人有一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虔诚,让人忍不住想要跪倒在它威严下,磕头祈祷,却又让人不自觉地长出一股反抗叛逆的逆刺,离经叛道。它是天使,可是它的手里握着奴役者的长鞭;它是撒旦,可是又让人看到了它头上洁白无瑕的光环。它似乎从来就不是单一的精神的汇集,它就是那些我们努力褪去又奋力添加的意志的荟萃。
它就是我!对,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我拎起脚边的酒,猛地往口里灌了一口,寡苦的液体冰冰凉凉流地进入我的胃,一股呛人的辛辣刺激着我的喉咙。
街灯下,情侣在暖色灯光下相互依偎,匆匆走过。远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细微的鸣钟的梵音,锅炉房里升腾起一团白色装的水汽,被深蓝色的夜幕吃进了肚子里。一汪浅浅的冰湖安静镶嵌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湖边站着一个静静矗立的雕像。
2020年12月于良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