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像扯破的棉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这是老舍《家》里面的一句写景的话,用在高二这个冬天的大雪上格外适合。见惯了大雪的人,就没那么怕冷了。那一年他所在城市的初雪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落下,像长绒毛线似的在空中飘洒。他曾在电影里见过这种灵性地、厚重的、像撒下来的大雪,他往窗上轻呼一口气,温柔而认真地写下她的名字,一个小得只有他才能看得见的名字,在大雪飘扬的灯光背景衬托下,格外地透亮注目,像刻在一块水晶上,窗外的雪花像极了她的脸颊。
高中不长不短的三年在不紧不慢的学习中不急不缓地行进着,当初第一次走进校园时一千余日的倒计时等真的反应过来时,便只有不足一载的时光。假期的时候,他很少想起她,偶尔他会和她聊一会儿天,但是害怕暴露自己的情感,每次都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以掩饰关切的心中不平静的风暴。“爱情发生在任何时间都是正确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有能力处理好爱情和生活的关系,让两个人都变得更好。”这是他的地理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他一直记得,记在纸上,记在心里。他对她感情是喜欢,他无数次确认过,也无数次否定过,克制过。他每天都在给自己脑海里灌输一种她没那么好,她成绩一般,她的身材略显臃肿,她的五官并不精美,她的喜好和你完全不一样,她的家庭背景和你的不一样,你们不合适,不可能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等想法。更远地,他想到了他们之后的生活,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不再爱她,而可能在此之前,她就不爱他,不喜欢他,厌倦了;而他会在日复一日的平常之中磨灭对她的好感,她的皮肤会慢慢地变得不再白皙,她脸上会长满皱纹。他不会有能力满足她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他现在还是一个愣头青,一个没有独立的年轻人,凭什么给别人承诺。诸如此类的问题,他每天都在往自己的脑子里装,像给自己洗脑一样。每次都克制不去主动找她聊天,看到她的动态也主动忽略。他以为自己能够构筑一道堪比长城的心理防线,把所有对她的思想和妄想阻拦在外面,安然地度过剩下的、不到三百天的时光,然后进入一个大学,顺利毕业,找到一份工作。等他有能力养活自己,有能力保证她的幸福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她依然一个人的话,他会勇敢地对她表白,承诺陪她走过余生。但在此之前,那些不该有的思想都应该被彻底从脑海里清楚,他有且只能有一个目标,大学,其余的他不能想,他不敢想。父母和家庭的担子压在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身上,不容许他有任何的可能扰乱计划的因素的存在,包括幼稚的、冲动的喜欢。事实上,有一段时间他确实忘记了她,忘记了学校,忘记了一切,他每天从床上爬起来,跟着母亲到庄稼地里干活,天色晚了就在客厅看电视。他完全像一个假期的农村孩子,不,他本就是。农村,没有考试,没有贵得离谱的房价,没有处处花钱的地方,除了没有钱,农村很好,他宁愿永远待在农村。从一个穿着开裆裤、赤着脚的小奶娃,到一个上山放牛羊、唱着山歌的青年,再到一个向土地讨生活的成年人,娶一个媳妇回家,在二十岁的时候生养一个孩子,最后死在这片耕耘了几十年的土地上,儿孙用泥巴和石头垒一座坟,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什么也没有带来,什么也不带去,什么也没有留下,清清白白。死后几年可能有熟人还记得你,再过几年在没有人记得,多好。什么进步,什么发达,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过我的日子,不碍着你就是了。但那样的农村已经死去了,随着上一代年老的死去而一去不复返了。那些原本活得很好的农村被所谓的进步的时代裹携着向前,磕磕绊绊,搞得不成样子,鼻青脸肿地茫然的被推着走,谁也不知道要走哪儿去,反正不能停下来,那叫不思进取,也不能往回走,那叫愚昧落后。他对自己如今敏感的思想感到开心又困惑,书本打开了他无知的世界,让他对于周遭的一切的感知提升了;但是敏感的内心又让他精神无时不刻不除外一种思考之中,他太容易被感动,也太容易陷入到一种伤感的情绪中。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不是现在,就会是将来的某一天,那些奇怪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涌入,他快被撑爆了。
高三的生活开始了,他的肤色在夏日的阳光炙烤下更黑了,他的牙不白,被茶垢泡成了纸黄色,唯一的变化就是身高变高了,有一米六几快一米七的样子。一来到城市,那些假期时没有的思绪就不由地往脑子里钻,而他唯一能够缓解的手段,毋宁说搪塞过去的,只有拼命地做题和看书。高三的上学期,他把老师订购的所有的教材和复习资料都写完了,而不少同班同学的书还没有打开过,后来也没有再打开过。课堂上,如果他还有意趣想要听课,就会乖乖地拿出课本记着笔记,而碰到那些他讨厌的或已经掌握的而老师还一而再地简单重复的知识,他会表现出一种极为孤傲的不屑,一种轻视,乃至于蔑视的不屑。以至于他要么明目张胆地在英语课上看《麦田里的守望者》,要么在语文课上装睡。说是装睡,自然是没有睡着,睡着倒还好,只是睡不着,又要承受老师言语的刺激,还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不能说不煎熬。为了让自己显得有事情做,他只能在语文课写着政治的复习题,英语课写数学,以此达到既不浪费时间,也让老师找不到挖苦的理由,任性而胡闹。另外,他喜欢上了写文章,偶尔也作诗,写的净是些意识流文字,忽而生动朴实,忽而缥缈荒谬,让人找不到那些龙飞凤舞的文字的联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好像心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的手,写下一段又一段连续却没有思维逻辑的文字。除了漫不经心的潦草书写,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那些文字富含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像是一个快要撑爆的气球的出气孔。他在想些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窜出来的气愤和拥堵感,来自这个城市,这个教室,来自周遭的一切,像是恐惧,像是慌乱,五味杂陈,难以平静。他觉得自己似乎撑不下去了,快要倒在高三这一条路上,他像一条漂泊在汹涌河流上的小船,需要一座灯塔,一个停留的河岸,一个可以让他重新收拾精力的理由。他生命力旺盛,但是精神迷茫,他充满干劲,但是找不到方向。
这一年的冬天,雪来得很晚,像细碎的粉末,离离落落地掉到地板上,像碎片似的玻璃碴,扎得他心里十分不适。他像往常一样,避开拥挤喧哗的人群,从僻静的小道走回宿舍。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的放在口袋里的手握紧了些,头皮仿佛一阵清凉的电击掠过。没有月亮的天空透着晦暗的阴森,飘零的雪粒一颗一颗地落到地上。他的视野里,只有街灯投射出一簇金黄色的、阳光般的光束,而视野快要模糊的尽头,一个熟悉的、他无数次想要忘记的身影背着红色的书包缓缓地走着。是她,就是她,他不可能认错,她的身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千遍,一万遍。那一头长发,那一道身影,早就像书本上的知识点一样烙刻在他的心头。他听到了她踏过细雪的摩擦声,听到了她的呼吸,听到了她嘴角迷人的微笑。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他以为自己压制住了心中对她的感情,可是见到她的一瞬间,那无数次构筑加固的、把他自己关在笼子里,装在套子里的屏障轰然破碎,没有冰面被踩碎的“咔嚓”声,那一条困住他的坚固的茧像尘埃一样地消散了。他喜欢她,他很喜欢她,他能够包容她所有的缺点和瑕疵,他想要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想要知道他有很多个夜晚都在想她,他曾经无数次想要在梦中见到她,他无数次想要和她一起生活,他想要和她走进婚姻的殿堂,他想要在她的陪伴下走向死亡。他眼睛不知道被什么蒙住了,但是他的心里,她在无数聚光灯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下,像一个公主一样,欢呼和雀跃。不,她就是他的公主。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秒钟,两秒钟。第三秒钟,他奋力地冲起来,晚一秒钟就会错过这个地球,仿佛慢一秒钟他就再也抓不住那道身影。一个人眼里有星星,是因为他的眼睛里有自己最喜欢的人。情人眼里出西施,而那个人就是他的全世界。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地呐喊着她的名字,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鲸吞似的把所有寒冷的风温暖成为满满的爱意。一个眼含热泪的人,笑着又哭着奔跑,前面那个背着红色书包的身影依然沉浸在冬雪的美丽中,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只有五步距离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明天要考试,她会不会因为他鲁莽的、没有丝毫顾虑的、冲动的、不假思索的一个人的举动而在黑夜和寒冷中备受熬煎?她的思维和心绪会不会从物理和化学课本上跑到她敏感的心里?她会不会用显微镜回忆起那个一直小心翼翼伪装自己、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关切和温馨的同桌?她会不会察觉无数次在人群中注视追踪她的目光?她会不会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明天她会不会因今夜的思虑而疲乏倦怠,心神不宁?她的成绩会不会受到来自于他的影响,从而影响她的心情,她的学习,她的生活?她的人生轨迹会不会因为一个不速之客贸然地搅扰而变得波折,从而不幸?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抱住他的腿脚,一个接一个地扼住他的唇舌,一个接一个地阻止着他的前行。他像一具雕像,直直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画面像被冰冻起来。他用冰凉的手指抹去泪的印痕,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前方的身影。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张开冰凉的手指,像是在黑暗中抓住了生命最后的一点光,像是抓住了他全部的希望。路灯的光轻轻打在她的身上,他缓缓地把手掌握紧,像抓住了什么,双手合十,虔诚得像一个信徒。他被灯光刺激的眯着的双眼迸发出炙热的目光,充血的双眼渐渐冷却下来,热情并未消退,却越发地澄澈空灵。他瞳仁里的身影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机警地回首。他拉低了帽檐,弯下了腰,假意系鞋带。她没有人出他来,两年了,他现在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肩膀已经可以给她依靠,尽管有些单薄。他很想很想用自己肩膀给她撑起一方天空,只是最后,他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她留下一句“晚安,好运”。
她转过头,背后那个人给她一种似乎在哪儿见过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只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秒。她还有无数的习题需要攻克,没有时间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更何况,原本的一切就很糟了。于是她加快了脚步,进入了宿舍楼,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粒,走进了隔着厚厚一堵墙的男生宿舍,带着释然的微笑,心里泛起了波涛。他整个下半年积攒的,不,是两年以来积攒的无奈和茫然在这一场来得稍晚一些冬雪里消融了,他重新拾起了这一份他不断自欺欺人的感情,正确地审视那每一次的兴奋,每一次的冲动,每一次的困惑,每一次的熬煎,每一次的怀疑,每一次的肯定。万物凋零的冬天,他活着的精神苏醒了,他的梦想似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无数的思绪点燃了他心里澎湃的火花,他写下了为她而作的第一首诗:
“不远不近地陪伴,足矣,不必奢求。
欲穿越镜花水月去触碰,
片刻也好。
欲躲闪过流离,张开双脉拥抱臂,
暗闻你发间清香;
欲叫停你前进的脚步,
回首将目光于我停留一秒。
却止于
阻塞的喉,
怯弱的指,
犹疑的腿,
执念,暗然生长,慢慢萌发。
在不见你的岁月里,
苍白得不见踪迹,
厚重得可忽略不计。”
那是他这辈子写过的最矫情的文字,但是他从未否定过这些文字。那就是最真实的他。他专注地把略显潦草的字迹认真地誊抄到信纸,贴在了天花板上,这样一来,他躺下就能看到它,醒来也能看到它,他能够时刻想到她。这个夜晚似乎没那么寒冷了,一团滚烫的火焰在他心中缓缓地升起。
从此,他开始正视自己的感情,放肆却又克制,他周围的舍友知道他喜欢她,他的同班同学知道他喜欢她。换个说法,大家知道平时不苟言笑又任性洒脱的他有一个暗恋了很久的她,至于是谁,很少人知道。他喜欢她,是他的事,他不想让她受到打扰,这是他能为她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他把他自己的满腔情感的热忱写成了一首又一首感动了他自己却又显得十分刻意的诗,一首又一首地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尽头,或许就像一趟没有返程票的列车一样,没有尽头。他把它们写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生怕错过了灵感诞生的时刻,那段时间,他看上去有些癫狂,老师甚至怀疑他得了癔症。好在他依然是那个在考试场上无往不利的战神,一次又一次地满足着普通同学对于学霸的想象。但是,和以前那个一心只执着于提高成绩,努力往上爬的他相比,现在的他,把学习和考试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洒脱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对她的喜欢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对阅读的喜欢也是。在这个众人往死里拼命提分的高三,他似乎认清了自己未来的路,或者说,他找到了一条让自己活得自由的路。高三,他参加了学校足球队的训练,即使没有专业的教练指导,他还是很喜欢和一群拥有相同兴趣的人挥汗如雨,笑声如雷。他常常挂着还未干透的汗珠回到低着头复习备考的教室,拿起笔,做着题。表面上,他和所有人都一样,实质上,他心里那一份负担和困惑纠结早在那场三年来最没有存在感的冬雪里一扫而空了。至于她,她有她的生活,而他单纯地喜欢她,仅此而已,不打扰。后来,她交了男朋友,就是那个第一次考试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他并不怎么喜欢的男生。他并不是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他们在一起数个星期后,他才从那个班级的朋友口中得知这个他意料之内又有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一次,返回宿舍的人流中,他老远就看到了她,他的目光总是十分锐利,但他一如之前,没有上去打招呼,就一直静静地跟在她的背后。她旁边是另一个背着红色书包的人,她的男朋友,他臆想中的情敌。他们的举止并不亲昵,可能是害怕被学校老师发现的缘故,她走在左侧,灯光最亮的一侧,缓缓地走着。她右侧的人和她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走着,和他一样静静地走着,她走一步,她身三个的人就走一步,他也走一步。他们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前,他很想一脚往那个男生的影子上踩过去,像碾碎落在地上的花生米一样把他的影子踩个稀碎。一丝不理智的情绪冲到了他的脑子里,他的脚缓缓抬到半空。但最后,还是缓缓地放了下来,静静地跟在她的影子后面。他的心中泛起过一丝不甘心,一丝嫉妒,一丝低落,但是他尊重她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选择,毕竟在这场一厢情愿地单恋中,他除了喜欢她,什么都没有付出过,所以他没有资格评价和愤怒。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在脑子里冒出各种各样的想法,比如那个人是否牵过她的手?是否吻过她动人的唇?是否……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一分无理由的怒火在他的心头燃烧起来,他再忍不住,往那个人的影子上啐了口口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口水落到了那个人的头发上,这让他的心里很高兴。这时,天上下起了微薄的小雨。
她和她的男朋友在宿舍门口分离,那个男生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和爱意,就像他曾经看着她的目光一样,纯粹得找不到一丝杂质。他没有抬头看她,他害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同样的灵动的情意,一分他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情意。他快步从她的面前走过,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回眸一瞥,他多渴望她能够叫住他,以至于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和她说几句话,他心里留有这般渺茫的希望。可还没等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转身上楼了,一次也没有回头。对,不要回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让我看着你走。他喃喃地说道,他一定很喜欢她,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个人,但是他确实在那个人的眼里看到了真挚的感情,以至于后来得知他们分手,我竟不知是该开心,还是难过。他迈开脚步,快步回了宿舍,心事重重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那一个心绪复杂的夜晚的,他不记得自己熬到了几点,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并不悲伤,因为有一个人会代替他,不,是成为他的情感的实体,不,他不知道怎么表达了。能有一个喜欢她,愿意照顾她,能够帮助她的人在她身边,他实在难过不起来。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多么希望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他,不是别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帮助到她,而不是只在嘴上说说。冷白的墙壁的感染下,他开始懊悔自己最初的决定,他天真地以为,如果当年他没有换座位,没有选择文科,或许一切会有一些不一样,可是越想他越惆怅,那些泛滥的思念与爱意此刻变成了一汪汪咸涩的泪水,浸透了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全部。
每一次的集会,他都会在拥挤的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静静地、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吃饭,看着她和朋友玩闹,看着她跑步,只要有一天见不到她,他的心中就像堵住了一样,她似乎成了他活下去的支撑,他像中毒似的依赖她,非她不可,不,他已经中毒了,深入骨髓。每个夜晚临睡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想她。她睡了么?她今天是否受学习的困扰?她最近又看了什么书?她这次的考试怎么样?她是否会失眠?她的长发是否柔柔地轻抚她的面颊?她,是否会想起他?他曾经无数个夜晚想要梦到她,现在也这么想着,这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白日梦似的习惯,一种从未实现过的习惯,一种一直执着地坚持的习惯,一种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习惯,一种疾病一样的习惯。他就在冷静的癫狂和分裂的安分中度过了自己高中最后的一年。而支撑他走过枯燥学习生活的人,就是她。他觉得她对她的喜欢变了,从好感变成了痴迷,从痴迷变成了习惯,从习惯变成了依赖,像是一杯发酵了很多年的的红酒,风味与日俱增不曾变质,反倒愈加层次丰富。他暗暗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一定要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哪怕他并不期待会有好的结果。是的,纵使他对她的喜欢如痴如醉,可清醒的理智的他知道自己和她并无可能。
毕业典礼的那天,他躲在人群中偷偷地拍了几张她的照片。她的一头长发依旧那么美,皮肤依旧嫩滑如玉,他想要上去和她合照一张照片,但是最终放弃了,他不想她的男朋友误会,他害怕自己的伪装被识破,毋宁说他还是不能心平气和地与她相处。那天晚上班级聚餐,他没有喝酒,因为他要给同学们留下一个清醒的形象,从开头到结尾,有始有终。另外,他生怕自己喝醉之后说一些胡话,干一些蠢事。给语文老师敬酒的时候,老师面带笑意,打趣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了她三年?”他脸一红,点了点头,饮尽了杯子中的热茶。时间好快,都三年了。
他计划找个机会把心里埋藏了三年的话和她坦白,到时候,如果她愿意牵他伸出来的手,他会努力和她走得长久,事实上,他心里十分期待这样的故事情节的发生。为此,他还特地写了一首诗,内容是这样的:
“曾经有一个小孩子
他在黑夜里迷路了
一个仙女闯进了他的世界
从此
他的世界充满希望
丘比特射中他的心脏
他心里都是你的模样
如果
我是说如果
月下朦胧的时候
你是否愿意牵住我伸出的手
我的仙女
我的公主”
如果她不愿意,他会把那份年轻时的喜欢小心地折起来放在心里,让它成为一份美好的记忆,陪伴他一生,直到他遇到和他相守一生的人,他会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给她听。高中的毕业季,有人哭着说分手,有人笑着在一起,总有人带着遗憾毕业,也有人带着收获奔赴下一站。高中啊,再长一点可好?他傻傻地问道。
记忆里,故事到这儿似乎就应该结束了,无疾而终的遗憾理应是这份一厢情愿而愿赌服输的单恋的结局。但是他和她的故事还没有完结。
毕业半个月之后,他觉得是时候对她表白了,他要把他的所有喜欢告诉她,一字不落地、完整地。他没有勇气给她打电话,他也没有勇气亲自到她家楼下大喊,甚至,在手机上打字时,他还在犹豫是铺垫式展开,还是开门见山。他像写电视剧台词一样,写了满满一页纸的话,穷尽了他所有的能想到的问题和回答。可是打字的时候,他输入了一堆话,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删除。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写下又删除那真挚的深思熟虑辗转难眠数百夜晚的字节的,一向对自己文笔微才顾影自怜的他此刻胆怯了,他心中飘过无数的晴朗的字词句段,打着浪漫光彩的背景,烙着最情真意切的独白,那一份他背负的沉甸甸的奢望摆在他的面前,那一个日思夜念的梦编织到了高潮,折叠的纸飞机摆脱了手掌,他仿佛看到了满载一船星辉的斑斓,仿佛看到了最后一丝灰霾后的破晓黎明。可是,他终究害怕知晓镜花水月后的恍惚,害怕梦醒时分的不舍留恋,害怕光亮背后的黑。他从未感到时间流逝得如此缓慢,像被加入了泥沙的水,又滞又涩,艰难地拖扯着。最终,他缓缓打下“我喜欢你”四个字。可能是觉得太过直白,他又在“喜欢”后面加了一个“过”。“我喜欢过你”,就是他浓缩了无数爱恋的痛苦的热切的、怀揣希望的预料失望的坦然的言语。不出意料地,她礼貌拒绝,像他之前排练过的一样。他早有准备,或者说,准备了很久。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说不上轻松舒爽,也说不上怅然惆惘。他和她约定做朋友。他还要到了她的电话,是的,过去的三年,他居然没有她的电话!
再次见面,是在志愿填报的时候。那是一个他高一所在的班级的聚餐,怀着见她一面的心理,他去了那个饭局。饭后,他们去唱歌,KTV嘈杂的环境和炫动的音乐竟让他心中还没有完全熄灭的不甘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安静地坐在角落,温柔地看着她唱歌,目光中满是星辉。他听过无数遍的声音每一声都落到了他的记忆里,他还记得她唱了一首许嵩的歌,他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歌,就在三年前的那间教室,想必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被这个女孩子深深吸引住了。如果他当初不换座位,如果当初他选择留在理科班,如果他能够早早地确定自己的心意,他和她是否存在千万分之一不一样的可能性。他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摇了摇头,一口气喝完了手中的啤酒。他手机里甚至没有一张她的照片,他问她要过,她说她不喜欢自拍,也不喜欢发照片。可是他怕自己会忘了她的样子,躲在她的背后,悄悄拍了一张她的侧影。这是一张只有他有的照片,一张没有正脸的照片,一个深藏在他心里的秘密。
他记得自己曾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段话“起初的第一眼并不惊艳,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从某一刻开始,她就三三两两地进入我的梦里,占据了所有的思绪。”唱完歌,他们分别,他和她住在同一片宾馆区,顺道一起回去。现在的他,依然习惯跟在她的身后,就像他曾做过的那样,礼貌而绅士。她提着一个手提包走在前面,像他眼里一直走在前面的人一样,形象美好,衬得周遭一切都明媚温暖。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他生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走在她的身后,所以他要记住她所有的样子,这样在茫茫的人海中遇到,才能一眼就认出来。
薛之谦歌曲《绅士》里有段歌词是这样的“我想摸你的头发/只是简单的试探啊/我想给你个拥抱/像以前一样可以吗/你退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小小的动作伤害还那么大我只能扮演个绅士/能和你说说话/我能送你回家吗/可能外面要下雨了/我能给你个拥抱/像朋友一样可以吗/我忍不住从背后抱了一下/尺度掌握在不能说想你啊你就当刚认识的绅士/闹了个笑话吧”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很像词里的主角,只是从来没有拥抱过她。他后来喜欢上了薛之谦的歌,或许是歌词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那些歌唱出了他所有的情绪,又或许那些词里能找到他的影子。
文人莫过于两种,一种情感丰富,浪漫洒脱,所以他们会爱上很多人,徐志摩、郭沫若、白居易他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的爱真挚随性;还有一种把所有的温情都给了自己的爱人,他们从不优柔寡断,始终如一而终,钱钟书、沈从文等多位先生都是代表人物。前者不羁于世俗,不宥于死板;后者忠诚于爱情,执着而专一。一个自由,一个安稳。就像无数徘徊在情感纠结处的人一样。其实,一个人学会爱的标志不是会以为一时冲动而不计后果的海誓山盟,而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关注别人的感受,把自己的中心和另一个人分享。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喜欢还是爱。但是现在,他心里很踏实,那块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石头落地了,而他依然纯粹地喜欢着走在他前面的这个女孩。他仿佛看到了她将来穿着婚纱和她所爱也爱她的人共同奔赴以生命为期的诺言。他释然了。如果她的婚礼愿意邀请他的话,他会为她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电影《大鱼海棠》说“人生是一场旅程。我们经历了几次轮回,才换来这个旅程。而这个旅程很短,因此不妨大胆一些,不妨大胆一些去爱一个人,去攀一座山,去追一个梦……有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但我相信一件事。上天让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让我们创造奇迹。”
大冰在一篇题为《来日纵是千千阙歌》的文章中这样写道:“若当年25岁的我能对后来发生的一切先知先觉,我想我会跳下桌子,我会大步走过去,我想我不会犹豫,不会迟疑,不会在乎所有人的诧异,不会理会所有人的哄笑……我会张开双臂,揽起满怀的夕阳余晖,用力地,给这个姑娘一个拥抱。”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最后的双手停在了半空中,就像他曾经听过的许多次那样,他终究无法成为一个义无反顾的人。
他把她送到了宾馆的楼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一次也没有回头,他抬起手,表示再见,转身向另一家宾馆走去。对了,他忘了亲口和她说一声再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不聪明,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此后,他再没有见过她。
其实当初他不是没有设想过她对他也有一分异于同窗的情丝,所以他“极有先见之明”地想了一个所有女子都会问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当时的他一心只想向她表明心意,对于她是否有意的希冀远少于他一厢情愿的当然,而后来她委婉地拒绝,那句他思索了很久的话也就没有说出口了。几年后,就在他快要忘了自己年轻时那份青春悸动时,他又记起了那句话:这些年,我见过许多好看的女子,只不过看过一眼也就忘记了,只有你,看过之后总是念着能再见一面,只要见到你,那些个日夜想念的苦楚也就顿时没什么了,只要一想着你,那些个漂亮的姑娘好像就不那么漂亮了,反而是那个起初看并没有很好瞧的你,再也忘不了了。
这就是他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