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精彩。”薛丁山拍着手,站在自家屋宅的二楼,看戏一样点评着笑翠鸟的死亡。
“哈哈哈哈,不错嘛,李师师!我原以为你已经左支右绌,自顾不暇,没想到在种师道身上还埋伏了我一手,你在残花里加了点料?”薛丁山遥遥望着点兵场,遍地的尸体中间三个活动的身影分外扎眼,两条身高马大的汉子牵着一个精致乖巧的小姑娘,正警惕地走向漂浮在场中央的玲珑心脏,正是苏家兄弟和小小三人。
他回过头,李师师带着曾阿牛夫妇凭空出现,好像一直都站在他身后似的。
李师师的打扮比魏僮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精致,上身青色织金衫儿,下身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绛唇朱颜,顾盼生姿。
她嘴角勾勒出清冷的笑容,说道:“区区残花根本没法让种家家传的本领失效,那本就是用我自己的血脉做的标记罢了。师道主动牺牲,把他自己作为武器刺出这关键一刀,能让你的计划功败垂成,他也可瞑目了。”
“噢?现在喊得这么亲近,是给你身边两只乖狗儿听的?”薛丁山笑得恣意张狂,一点没有算计失败的失落表现,“种师道牺牲得可真够彻底的啊,发情的公狗都没他骚!他为了你甘愿自戕,还安心把整个家族都拖下水,也就换了你一句‘师道’的爱称,哈哈哈哈哈!”
“小娘皮,做了婊子就别他妈立牌坊,你看,你和我没什么区别!”
曾阿牛双眼血红,抽出腰间朴刀砍将上去,却见李师师左手虚晃,一道微风把他留在原地,不急不躁继续说道:“薛丁山,你对师道做出的亵渎举动我一定会让你加倍奉还,你不用急着找死。如今你的引神法胎死腹中,耗尽部下和全城百姓的生命才形成的玲珑心也会物归原主,回到小小体内,你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别做困兽之斗了,快投降吧。”
“投降?哈哈哈哈,小娘皮,戏子演好你的戏就够了,台下老爷的事儿别瞎操心。”薛丁山笑得放肆无比,他大刀金马地走到桌案前坐下,抓起一把瓜果塞进嘴里,涎水直流地嚼着,含混不清地说道,“都出来吧,过场走得也差不多了,该上正戏了!”
曾阿牛二人闻言大惊,左右环视,成群黑衣甲士从空气中浮现,呼吸间便把他们团团围住。
薛丁山看都没看李师师一眼,眯缝着眼睛自顾自享受着流入喉间的甘甜:“你真以为,我会蠢到像你一样孤注一掷么?引神能成功自然好,不然就作为诱饵引你来自投罗网,怎么算我都不亏啊!”
李师师脸色不变,好整以暇地嘲讽道:“哼,虚张声势罢了,你当做祭品牺牲掉的黑鸦和鸟群可是实打实的,他们体内你灌输的力量现如今都在玲珑心里,就算你还留了几只鸟又能怎样?那颗心脏是小小的,你没得翻盘!”
“哈哈哈哈,又能怎样?你好好看看场中央,看看那颗心脏到底是谁的?”薛丁山脸上的笑容充满嘲弄的意味,“你好好想想,引神也好,祭品也好,你那个侍女的心脏也好,这些你认为的关键点,都是真的么?都是我告诉你的呀,蠢女人!”
“哎,我说!爷这身上也有伤呢,大个子你也带我去给大夫看看啊!”梁发财对着关门离开的阿一背影喊着。
从魏僮晕过去开始算,阿一就再没出过一声。他带着众人七弯八拐地从暗处回了小院,紧跟着就把两个病号送到了刘阿大的琴房,把梁发财一个人留在客房里顾影自怜。
这些日子在外奔波的几位此时都在,可没一个人显露出半点慌乱和好奇,傀儡般默不作声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事。只有苏二似乎越想越气,安静了不到一刻,便把手里正描着的一张黄纸一扔,眼睛瞪得像铜铃,破口就要骂起来:“那狗……”
“阿狗,噤声!”在琴房里忙活了一阵的苏一刚出门,褴褛带血的夜行衣上混着浓郁无比的草药味道。
“死猫!你管我!你他娘的没本事,小小被伤成这样,干什么吃的你!”没人接茬还好,一听到苏一的声音,二哈就像水缸里扔下个烧红的铁球一般,气得个七窍生烟。
“小小还活着。”苏一双眼盯着暴躁如雷的兄弟,没有表情。
“她差点死了!魏小子也差点死了!你他娘的!”苏二一把抄起靠着旁边井口上的长刀,吐气开声就用刀背向自己大哥的脑门砸去。
“哐!”刀背全力砸下,不见苏一有半点反应,斜刺里却有一根木棍飞来,正抵在长刀的着力点上。巨大的碰撞声后,木棍飞出插进院子的青石板里,刀也猛地回弹,脱了苏二的手。
木棍从琴房的阴暗处飞出,刘阿大老朽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小小和魏小子的伤有我治,定无大碍。你们俩别吵到他们休息了,上一边儿闹腾去!”
话音未落,琴房的门已经牢牢关上。
“你大爷的,刘大脑袋!我……”越发气不顺的苏二可不会安生,垫步拧腰就要前冲砸门。
可他右腿刚刚蜷曲发力,就感觉身子被死死钉在原地。
原来是一旁楼上正张罗饭菜的曾阿牛听到天井里传出的争执,无声无息地飘到他身旁把他按下,接着用木讷的表情憨笑着说道:“阿二啊,你本就是咱们中最不能打的,别咋咋呼呼的招人怨哦,小心走夜路被套了麻袋哩!”
“你!”苏二转身瞪着旁边的笑面虎,肩膀动了三动仍逃不了钳制,“我!我不和你们计较!松开,我去审审那个死猫带回来的胖子!”
某个胖子所在的客房门赶紧“嗙”地一声关上,随后就是窸窸窣窣的插销上锁声。
“嘿!你个死胖子!开门!开门!”
且不管终于得偿发泄、哐哐砸门的苏二,关了门的琴房里,俨然是另一个世界:香炉袅袅生起安神的檀香,刘阿大满头是汗地给魏瞎子扎着针,一旁的床上躺着眉头紧蹙的小小,师师正细致地用热水温着手帕,一点点擦拭着小小指尖的血迹。
“班主,魏小子也没事了。他手上的伤看着吓人,可没伤着筋骨,真是奇迹了。”
“哼,咱们的傻丫头可惨了,还好阿大你妙手回春,不然她醒来准要哭着喊痛。”
“班主,小小这丫头可要强得紧,也就是在您面前撒撒娇。”
“我也知道,哎……本想着有阿一跟着,能让小丫头开心玩两天,是我失策了。”李师师一声叹息,心疼地轻轻抚平小丫头皱起的眉头。
刘阿大闻言,停下了收拾银针的双手,抬眼问道:“班主,您说这次,是冲咱们来的?还是?”
“还不清楚,这小子根脚不干净,不过要说那边还在处心积虑地算计他,那实在说不通。毕竟上次更好的机会也没发作……”师师仍全神注视着病床上的小姑娘,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那?”刘阿大右手虚空比划了两下,做了个切菜的动作。
“无妨,还是等阿一的消息。大不了治好了赶出去,别平白让小小伤心。这丫头,也不知道是被他哪点迷上了!”
“哈,那便好,那便好。”刘阿大笑了笑,麻利地把剩下的零碎收捡了,浅浅鞠了一躬,“班主,我这便先走了,您多休息。”
“去吧,我再陪陪小小。”师师挥挥手,很是乏了的样子。
刘阿大把药箱提起,整了整头上的毡帽,推门出去。他前脚刚走,李师师一挥衣袖,门便轻声关了个严实。
“行了,坐起来吧,咱们聊聊。”师师不复温柔模样,冷声说道。
隔了好一会儿,魏僮有几分紧张的声音响起:“班主……您,知道我醒了?”
“呵,你的心跳在阿大说话的时候快了三成,要我这都听不出来,你当我是酒囊饭袋么?”师师哂笑。
魏僮讷讷不言,师师又接着嘲讽道:“一个小瞎子,见我第一面说的话就不尽不实,你真以为你的把戏能瞒过谁?”
“僮……只为自保而已,并无刻意欺瞒之意……嘶……”魏僮赶忙坐起身,意图解释,可手掌处钻心的疼痛迅速阻止了他。
“好了,我说过,我不喜欢听到谁在我面前说些敬语。刚刚阿大和我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有什么想说的?”她的语气越发冰冷,似乎眼前的小瞎子是仇人一般。
“班主,您是要我解释什么?”魏僮苦笑,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解释解释,为何麒麟楼上下十八名死士要对你下杀手?为何将军府的私兵烧楼比旁边瓦子听到打斗动静散场的速度还快?为何经略相公府快马千里派使者来江宁,却只字不提来的目的?你挑一个能解释的跟我说说吧!”
“我、我……”魏僮终于从师师的嘲讽中得知了现在这副身体的大致身份,可他除了猜测仍然一无所知,实在无从说起。
“好了,我不关心你和经略相公府的关系,也不想插手你和将军府的恩怨。之前看在你眼瞎的份上,我收留你;现在你既然寻到了靠山,我这儿庙小,就不留你了,能动身就快走吧。”师师看都不看瞎子一眼,径自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冷硬地说道:“你要是敢利用小小做些什么,休怪我不客气。”
话毕,香柱中断,香灰渺渺。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梁发财牵着魏僮从小院的后门走出。
梁发财咽了口唾沫,弯着脖子侧着头,困得脑袋直啄米。
他昨日里正在和门外的大汉对峙着,听到一个女声吩咐了两句,不多时,浑身无力的魏瞎子就被面色铁青的苏二扛到了门口。
他做贼似的把瞎子接进来,一问才知道是两人接了逐客令。
“奶奶的,我为国军扛过枪!不对,反正就那意思!凭什么卸磨杀驴,提裤子骂娘啊!”梁发财大为光火,一副要为民请命的老愤青模样。
“别他妈贫了,搭把手把我扶床上躺着,明儿一早咱就走。”魏僮虚弱得嘴唇都在发抖。
“你这手伤成这样,咱们凭什么走?!”梁发财混不吝的性子犯了,一翻白眼就要出门找茬。
“你看看你伤得,伤得,欸,卧槽怎么好了?”
他之前明明亲眼看到刀客的黑刃切豆腐一样楔进小瞎子的手骨里,如今要是遮了袖口的破损污渍,说这手是哪家当红清倌人的他都信。
他不敢置信地捏了捏小瞎子的手,热的、肉的、也不带滋血的!
“不是,你丫现在是一小怪物了啊?绿巨人?嗄!”梁发财也不扶魏富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稀奇。
“绿你大爷!扶着点,我还虚着呢,只是手不痛了,你可别招我头痛!”眼看梁发财越说越激动,魏僮又好气又好笑。
“那咱是得走,这是你的超能力吧,皮糙肉……不对,玉骨仙肌!咱们出去猥琐发育,别在这跟一群杀胚同流合污。”
“唔……行吧,你这样理解也行。”魏僮识趣地放弃交流,心底里盘算着去哪儿打听“经略相公府”的相关事宜。
“这还是我弟你发话了,要不然大爷能对这一个院子的人挨个政审,刚我扒墙根听了半天,他们肯定有猫腻!”
“别管他们的猫腻了,咱们先顾好现在而今眼目下吧。对了,那个麒麟楼,你在那儿打工这么久,就没点说法?”
“我说个锤子?”梁发财吹胡子瞪眼地就要跳起来,“你个小瞎子没良心的,哥哥辛辛苦苦给你保驾护航,你还怀疑我的成分?我给……”
“行了行了,别跟我演,烦着呢。我是让你自己捋捋,一个是这些人平时都有没有可疑之处,总不能无缘无故袭杀我们吧,他们到底是针对你、我还是小小来的?二个呢,是咱们合计一下出了这儿去哪儿落脚,总不能刚出狼窝又进虎穴吧。”
“不知道!平日里这些孙子待我好着呢,客客气气的。你们一来就发疯,准是你在招蜂引蝶!”
“那就是对着我或者小小来的了。大手笔啊,一个楼的死士,说卖就卖了,真狠。”魏僮自动忽略了梁发财的奇妙用词,独自琢磨着。
“说不通啊,他们哪儿知道你们来不来麒麟楼,这不是牵着八戒找嫦娥——守株待兔么?”梁发财一本正经地想要加入讨论。
“除非,这样的‘麒麟楼’多得是,我们走到哪儿都能被堵个正着。”
“就不能是对方运筹帷幄么?一步步引你入局,算无遗策。”
“那就得对我们的心理、行为和遇到的人都有十足十的把控,这种力量比处处安插死士犹有过之啊。”魏僮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恶寒感,后背寒毛直竖。
“梁发财,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出去之后给我在衙门旁边找个酒家住下。”魏僮正色对梁发财吩咐道:“不能排除我是对方目标的可能,你别和我住在一起,选个近点的地方就好。另外,帮我打听经略相公府的消息,我想他们应该知道我这身子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你长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莫不成这里还有你的转世灵童?我醒过来就有个游侠儿的身份,难不成你什么印象都没有么?”
“真没有,我像是失忆了一样。我怀疑我的身份和我一直好不了的眼睛有关。”
梁发财端详了半晌魏僮裹缠白绸的脸,又看了看他已经痊愈的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你说话啊?”
“噢!噢!光点头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