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趴在地上,双手向上翻着,伸得笔直;头像是被谁用力按着一样,拉长了脖子,把脸卖力地往地上磨蹭,还得保持谦卑且狂热的笑容;屁股撅得老高,可膝盖到脚尖却绷成一条直线,脚心的软肉全部贴合在了楔骨上。
他的脑门上汗珠汇聚成了小溪,不断地往下流淌,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满心的惶恐和畏惧让他只想把身体埋得更低。
他甚至来不及对几只作死的臭虫表达愤怒。
他和府里所有的鸟群一样,都是主人施舍出指头缝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诞生出的能吸收、利用鸟神之力的完美作品。
主人给他们解剖黑鸦的肉体来学习鸟神的身体构造,给他们喂食黑鸦身上唯一值得称道的神化器官来培养他们对神力的适应,给他们提供黑鸦扑杀来增加作战的实力……主人就是这样的无微不至。
黑鸦是家禽,是食物,是玩具,这是每一只鸟群被制造出来后便拥有的记忆。
如今这只低劣的黑鸦何德何能,明明踩了狗屎运被净化,一跃有了跻身鸟群的机会,可他却全然不珍惜!还反过来想要谋害主人!
他该死!
种师道的脸在地上摩擦,双眼血红,鼻孔里流出鲜血,满腔的杀意让他快要癫狂了。
他差点毁了我!毁了我这个鸟群中主人最爱的存在!
他和其他平庸的鸟群又不一样,他是所有鸟群里最晚诞生的那个,在今夜凌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刹那,他听到一个不可违背的声音在他耳边笑着说道:“哈哈哈,记住,你叫种师道。”
他是鸟群里唯一拥有自己名字的人,也只有他配得上这个唯一的殊荣。
鸟群都能找到黑鸦留下的力量痕迹,而只有他懂得怎么变幻鸟神的躯体,骗过鸟神的眼,成为献祭的最关键一环。
愚蠢的鸟神会不加选择地吸收祭品,当祂把全城的黑鸦都吃干抹净时,虚空之外的身体里也早就混杂了无数劣等品留下的标记。
这些被伟大的主人刻意处理后当做祭品的力量,不会被鸟神立刻吸收消化,反而会像虎鲳般侵略吞噬接触的一切鸟神之力。
这个时候,鸟群只需要稍稍地引导,便能让不听话的鱼儿们咬破鸟神臃肿的肚皮,带着祂的血肉回游到他们的体内。
当然,凡人的身躯无法容纳神力,他们会在短短的瞬间被神力蒸发吞噬,而自己则能模拟鸟神的躯体,第二次引导迷途的羔羊。
所有鸟群发生华丽的殉爆后,自己的体内也会来到湮灭的边缘,而这时,主人便能享受地撕咬咀嚼自己的身体,把两次提炼过滤后的神力化为己用。
主人亦会收回分散在自己等人身上的力量,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跪在地上的种师道光是想着,就面色潮红,不自觉夹紧了双腿。
他是今晚弑神的主角,是将军最锋利的匕首,是主人最忠诚的獒犬!
可是!
可是这只该死的蟑螂竟然敢在自己行将献祭的时候,张着破烂不堪的翅膀妄想飞上主人的衣袍!
该死!
该死!
都该死!
这群劣等的杂种,他们不能理解我们的完美,更不能理解主人的伟大!都该死!
万幸主人没有一怒之下,简单地杀掉自己,或者让自己失去名字!
赞美主人!赞美主人!
种师道抬起被砂砾蹭破脸颊的头,狂热无比地伸出双手,大声称颂和赞美着他伟大的主人。
而薛丁山早已在种师道跪下时,就转身走远。把一只只贱狗装上人的脑袋固然有趣,可看得多了也便乏了。
“可惜,没有别人陪我分享这旷世美景,还是少了滋味啊!啊哈哈哈哈!”
薛丁山摇头晃脑,发出阵阵怪笑,脖子歪折成各种诡异的角度,从不同的侧面盯着不远处硕大的眼瞳。
他的嘴角越咧越开,舌头一弹,从胃里翻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青鱼,抛到空中,又伸出舌头紧紧缠住,整条吞进嘴里,连皮带骨地嚼起来。
他嚼着活鱼,往自己的卧房走去,直到将将穿过二堂的时候,才似是刚刚想起一样,右手无力地随意挥了挥,头也不回地说道:
“时辰到了,杀神吧!”
他交代完,漫步走回屋宅,仍跪在原地的一众黑甲军士纷纷应诺,四散站开。
四名苍老得有些不像话的祭司身着月白长袍,抬着一颗硕大的石球,从点兵场的一角慢慢地走向鸟群的正中心。
四人把石球团团围住,高举双手,袍子里各自伸出两条皮肤枯朽、肌肉松弛的手臂。
鹤发鸡皮的面庞表情呆滞,不似周围鸟群的狂热,他们更像是灵魂被抽离的木偶。
石球下面的灰色大理石托盘像是活过来的漩涡,开始泛起了波纹,扭旋着激起细碎的浪花,把石球的底部层层包裹。
随着仪式的进行,将军府也在不断地移动,在浪花凝滞,石球被托举到半空缓缓转动时,正正好好地来到了鸟神之眼的正下方。
“嗡”
四名苍老的祭司开口,瘦小干瘪的人类身躯里,发出的却是绵长的钟磬声。
四人的声音汇到一处,厚重的共鸣声越发激越昂扬,像是有巨人敲钟一般,只觉得天地都在晃动。
围了一圈的鸟群中,逐渐出现被声响压制影响的人,他们的身形从挺拔到佝偻,再到伏倒在地,没有能够抵抗半分。
跪倒的鸟群身上的甲衣玄色越发浓烈,像是不断有新墨浸染一般;而他们的脸色则愈发苍白,就好似全身的血液被甲衣吸吮,尽数融进墨里。
嗡鸣声无比悠长,四名祭司像是不用换气呼吸一般,仍旧保持着双手前伸,拥抱石球的虔诚模样。
石球则在一声声嗡鸣中越转越快,它身上的粉尘逐渐剥落。
不多时,安静柔和却夺目的白光从球体中透过一道道裂缝流淌而出,石球再也不能保持黯淡的模样——这竟然是本该在天上的月。
巨目瞪视着正下方渺小得快要看不见的白色玉盘,似乎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血红的瞳孔内光影连转,无数飞鸟的身影就要化虚为实。
“吽”
鸟神之眼还未来得及将虚影凝实,四名祭司陡然改变发音,从悠长却激昂的钟变作愤怒又贪婪的鼓,重重的敲击声仿若惊雷。
雷声响起,鸟群闻声跪了大半,之前就匍匐在地的那群甚至五体投地地被压进了泥土里。
他们浑身的甲衣墨色浓稠到极致,突然,像个肥皂泡一样“啪叽”碎开,变成扬起的黑色粉墨,顺着庭间的微风贴合到中央的月亮上。
黏住了。
皎洁的月被墨色玷污,洁白无瑕的躯体上布满了黑色的细丝。
像极了眼球。
祭司终于看到月球神性不再的一刻,如死水深潭的双眼陡然爆发出不竭的欲念和欢愉,他们把双手张开,像是要拥抱不再纯洁的月,更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柴火一样投入这枚被诅咒的月球之中。
种师道终于站起了身子,手指微微屈伸,一柄黑色飞刀急速射出,割开四名祭司双手和脖颈处的动脉,粘稠如墨的暗色血液软泥怪一样扑向悬浮在半空犹自挣扎的月,祭司则心满意足地软倒下去。
“嘛”
尸体倒在半空,诡异到难以言说的声响从他们的胸腔发出,像是不可描述的邪物在深情呼唤。
随着祭司的死亡,场上除种师道外所有的鸟群都伏倒在地,他们和最开始化作白亮人干的同仁一样,甲衣墨色浓郁到极致后又崩裂开来,顺便带着他们的身体做着华丽的殉爆。
鸟群里的每个人都在死亡前获得了最极致愉悦的享受,他们有的流下涎水,有的兴奋到失禁,有的放声歌唱,有的纵情舞蹈。
他们完成了生命最后的旅途,他们也达成了生命所有的意义!
半空的月亮不再拥有一丝一毫的皎洁,它变得与天上的巨眼别无二致,不详的气息在每一次转动中散发开来,每一次搏动都充满了纯粹的恶意。
鸟神的巨眼反抗力度越发轻微,似乎已经分不清何为敌友。
种师道无比羡慕,无比嫉妒又无比幸福地看着眼前美丽的一切,所有人都死了,终于轮到了自己。
他狂笑着挖下自己的右眼珠,接着伸出双手,向不远处的月球扑过去。
他只要把这颗假眼塞进身体里,半个呼吸内,他就是鸟神,鸟神的力量全能归他所用;半个呼吸后,他的肉体会被神力烹熟,成为主人的美餐。
“为了主人!为了死亡!哈哈哈哈!”
他幻化成一只巨大的飞鸟,脑袋雪白,脸颊灰黑,头顶的绒毛与翅膀尾翼同样呈灰褐色,几根翅羽坚硬如铁,反射着湛蓝的金属光泽,巨大的黑色鸟喙锋锐有力,短粗的黑灰鸟腿上缠绕着亮蓝的花纹,怪笑着向月球飞去。
他变成了一只笑翠鸟!
天上的鸟神之眼也发现了凭空出现的笑翠鸟,浑身的敌意荡然无存,甚至主动让渡出随着血色吸收的力量,传递给虚弱的“本体”。
种师道完全没料到这一幕,他的伪装力有时穷,一时欺瞒可以做到,但迷惑得鸟神之眼反哺是绝无可能。
有问题!
他心中刚起警兆,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受控制。肥硕的笑翠鸟敏捷地绕出一道弧线,喷气战机似的原地爬升,在鸟喙触到月球前的一寸位置停了下来,又笔直射向正上方的鸟神之眼。
而他飞蛾扑火般冲将过去的月球,却眨眼间缩成了核桃大小,外面包裹的一切腌臜物全部消失不见,一颗玲珑剔透的心脏从中应运而生,搏动有力,生机盎然。
“不行!停下来!”
“我得去死!我得让主人吃……”
“让薛丁山……”
“班主,我们成功……”
“我是谁?该死!我要吃……!”
疯狂的呓语在他嘴边不断呢喃,他终于忘记了自己奴隶和工具的身份,他变成了真正鸟神的一部分。
硕大的眼珠从瞳仁处裂开一张巨口,把他一口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