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天穹的将军府里,薛丁山手持长枪,站在点兵场昂首傲立。
他面前,三百军士浑身黑甲,左右各持一柄墨色弯刀,神色狂热地看着他。
“准备好了么?”薛丁山眯着眼,有些慵懒地小声说道。
“准备好了!”众军士山呼海啸。
薛丁山点点头,嘴角扯出一抹满含恶意的笑,大声追问道:“那,准备好去死了么?”
“准备好了!”军士狂热之色不减,不假思索地呐喊回应。
“好!”薛丁山满意地点点头,右手猛地一挥,在众人头上斜着画了个圈,说道:“你们,你们所有人,今晚都得死!一个不留!听到了么?!”
军士们表情愈发狂热,有的捏着拳头奋力抵抗身体的颤抖,有的咬着舌头用痛觉艰难地保留些用来站立的清醒。
他们双手上升,头微微上扬,眼里充斥着薛丁山的倒影,拉长声音大声呼喊,或者应当称为祈祷,说道:“准备好了!我的主!我将赴死!我将赴死!”
“为了主人!”
“为了死亡!”
众军士入魔一般振臂高呼,只有哑巴没有。
哑巴没有加入着魔的宣告,因为哑巴不会说话。
哑巴没有加入这邪教一样的意识,不只是因为哑巴不会说话。
哑巴是他的名字,他本来没有名字,这还是二队的小队长“高手”给他取的。
三年前两队一起对抗江南道盐帮时,从小贼刀下救下他的高手说,他作为一队的队长得有个响亮的名字,从此之后他的名字就叫做了哑巴。
高手总是跟着哑巴一起行动,两队也因为队长的关系,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他们是最普通的黑鸦,上山剿匪,出城缉凶,一切有花头的活都没他们的份。
“呸,不就是嫉妒我这个京都来的高手么!”
当着将军府祭司的面唯唯诺诺的高手,总会在一背过脸就啐口唾沫,愤愤不平地指天骂地一顿破口大骂,然后又悻悻地拉着他去最便宜的酒肆喝到酩酊烂醉。
哑巴不喝酒,自然不会醉。
所以每次都是他把醉成难泥的高手抗回营房,给他换下吐满腌臜的皂袍,给他温好醒酒的梅子汁,听他第不知道多少遍重复再重复的醉话:
“要不是我,我家从京都来了,来了这小破地方,花了太~多的积蓄,我才不在这破!将军府当差呢!油水没几滴,破事不老少!妒忌!都是妒忌!妒忌我这个高……”
一般高手说不完自己的“雅号”就坚持不住睡了过去,偶尔状态好还会再吐一次,那他便能听到高手在他耳边唱着京都游侠儿才会唱的淫词小调,嘿嘿笑着往他身上扑。
哑巴还是希望高手醉得安静些。
好在黑鸦的事务不太多,所以高手也不用喝得太过频繁,不然他的俸禄也支持不住。
就这样安然过了三年,黑鸦的活动越发频繁,所有人也先后被指点觉醒了伟力,听府上的祭司说都是鸟神赐下的福祉。
哑巴没见过府上除了祭司以外的任何人,他们黑鸦是鸟群的影子,只有最有潜力的年轻力壮的黑鸦能够有机会进入府里成为鸟群。
但是哑巴不羡慕,也不渴望进府,高手也一样。
哑巴能够用自己身上一块一指见方的肉作祭品,召唤鸟神的喙,可以从中喷出灼人的黑炎,也可以用恐怖的咬合力撕碎挡在他面前的一切。
可是哑巴依然很苦恼,因为高手一见面就会嘲笑他的能力。
“绝配呀,小哑巴!以后鸟神大人替你说话!”
高手的能力是很普通的手臂化翼,听说十个黑鸦队长里有八个都会这一招,他却很是满足。
“我是谁?高手!我家传绝学乱披风刀法,用鸟神的钢翼施展那可不要太恐怖!小哑巴,以后咱们两队行动都是我主攻你掩护,没有啃不下的硬骨头!”
或许是从“硬骨头”想到鸟神的嘴,高手每次又会“库库库”笑个不停。
可是三天前,在听到祭祀下令,要在今晚去杀一个叫“种师道”的人后,高手便再没在哑巴面前笑过了。
不止如此,三年来高手第一次从哑巴身边消失,一去就是三天,直到今晚行动前的一个时辰才又出现。
重新跟着祭司出现的高手神色冰冷,远远的一个人从远处向自己带着的两队人走来。
看到哑巴的一瞬间,他满目的冰霜都化作歉意,一把拉着哑巴的衣角走到墙根僻静处,轻声开口:
“小哑巴,这次我应该是回不来了,咱们两队的弟兄也都会随我去死。”
“这是鸟神的意志,也是我的愿望。”
“只是。”
“只是以后你得是一个人了。”
“不过也没关系吧,你的能力那么独特,说不定很快就能进府成为鸟群,这些年我拖累了你,你也不用再照顾我啦,挺好的。”
高手装得满脸轻松地自说自话,可是哑巴看着他捏着拳发抖的手,明白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哑巴直直地看着高手的眼睛,不一会儿后者就有些尴尬和恼怒,他狠狠地仗着身高优势揉乱了哑巴顺滑的长发,赌气一般说道:
“我必须杀了他,也必须是我!要杀种师道必须得付出代价,我拜托祭祀的人在他身上下了残花,只要让他使出幻身后再拖够时间,就能找到他的真身,杀了他!”
“咱们的队员都是诱饵,你也藏起来,等种师道杀得兴起我就暗中给他一刀!”
“我不一定会死的,就是提前给你交代一声,你怎么还娘儿们兮兮地看着我!”
“你还看!”
哑巴没有戳穿高手的谎言,他能看出来,这段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事情也果然不出所料,除了种师道外,在场还有一位臻至第二层巅峰实力的老年刀客,竟然耗尽了两队的合击手段才慨然赴死。
高手慌了,哑巴从他的小动作能看出来。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装高手,右手用只有两人能明白的暗语飞速笔画,写出三句话:
“继续隐藏”,
“伺机而动”,
以及“我来当饵”。
哑巴的刀最终插进了种师道的心脏,在他的身上刚刚散出一丝残花苦杏仁味的那个瞬间,只有他知道,那时的高手双臂寸断,心脉已然全成齑粉。
哑巴看着高手喊出“谢主公以我为刀,杀尽天下庸人”时,只有他知道,高手只是想着报仇,可这样喊出的檄文,让他听上去更像个高手。
高手只想着报仇,因为他姓魏,他的爷爷、父亲、兄长都因种家而死,这些只有哑巴知道。
哑巴拿出高手送他的小刀,顶认真地,一刀一刀割下种师道的头,又无比庄重地给高手鞠躬道别。
从此之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哑巴想到。
哑巴按照祭司的指示,带着种师道的头回到将军府,两队人马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祭祀也没有出言指责,只是让他完成了一个诡异的仪式,便告诉他先去休息,晚些时候进府中述职。
从今天开始,他不再是黑鸦,没有黑鸦了,他成为了鸟群。
哑巴默然回营房给高手准备好了祭品供果,又重重行了一礼,转身来到将军府的点兵场。
他第一次见被称为鸟群的军士,第一次见到不但不敬畏鸟神,甚至满脸狂热妄言弑神的暴徒。
哑巴不甚在意,他对鸟神也早失去了敬畏,作为神明不能生死人肉白骨,那有什么崇敬的必要?
他只是神游物外,三年没怎么动过的脑子想事情很慢,他得想想高手还有没有什么未尽的愿望没有实现。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一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映入眼帘,竟然是他亲手割下头颅的种师道。
种师道被同袍簇拥着走上点兵台,满脸骄傲又带着狂喜地,对着薛丁山正说着些什么。
哑巴愣在原地,随即怒火烧尽他的理智。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你还活着!”
“凭什么他就得去死!”
这一瞬间,他似乎觉察到将军府有着惊人的谋划和秘密,可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知道高手死了,凶手是正神色出离亢奋的每一个人。
“啊啊啊啊啊!”哑巴尖叫着向点兵台冲过去,左手捂着腹部,一股脑献祭掉数十斤血肉,只留下足够支撑身体奔跑的最低限度,右手化作鸟神巨大的喙,口吐黑炎席卷点兵台上的每一个人。
“去死啊!”
哑巴张口尖叫,声音凄厉,如杜鹃泣血。
原来哑巴会说话,他身为男人,却有少女一样婉转动听的声音。
点兵台上,薛丁山还没有反应,和种师道长得一模一样的军士便张开双手,一手同样成鸟喙把火焰尽数吞噬,另一手虚画几笔,一只巨大的鸟爪从空中重重踏下,把哑巴纤弱瘦小的身子整个踩进泥土里。
“可惜没敢让高手听到过。”失去意识前,哑巴脑子里萦绕的,只有这一句话。
“怎么回事?”薛丁山冷声责问,弑神动员出了纰漏,在以为全局尽在掌握的他看来,无异于抽他的面皮。
“回禀主公,看他衣着能力,应是黑鸦所属。今夜里几位祭司选了有潜力的黑鸦做了净化,让他们也加入到这次光荣的牺牲中……属下、属下这就去查明真相!”顶着种师道脸的军官无限惶恐,赶紧俯身告罪。
薛丁山听闻,挥了挥手,了无兴趣地说道:“既然只是黑鸦,那就无所谓了。本就是保留记忆的残次品,都杀了吧!几个带人来的祭司也是,正好烹煮一锅肉汤给大家壮行!”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场里的那个剁碎了喂狗,咱们加餐可不能亏欠了畜生。”
“遵命!”
弑神前的一刻,将军府内少了八个人,多了两锅肉汤,和一盆狗粮。
黑鸦从这一刻开始,再无一个人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