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发财没了骨头一样靠在楼梯的扶手上,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
魏僮只说了一句让他望风,便原地消失无踪。
他吓了一跳,高度紧张地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原地手足无措地换了几个姿势,才意识到自己被安排成了哨兵的角色,却连站的什么岗,放的什么哨都不知道,那警惕与否也就没有意义了。
想到这里,他全身松弛下来,回复到惫懒的胖护卫模样。他只是魏僮的消息树,无论他作何表现,只要他出现了异常便是给魏僮的提示。
老工具人了,熟练!梁发财扯着嘴角一笑,对自己能够瞬息间明白魏瞎子的安排这件事,又是无奈又是自豪。
“发财兄弟,走呀,下来吃饭啦!”远远的,在厨房忙活了半晌的曾阿牛对他喊道。
梁发财堆出笑容,热情地回应道:“诶诶,好!我就来,就来!”
曾阿牛把手中的醋鱼放在大厅的餐桌正中,脚下生风地越过了他,往李师师的房间跑去。刚跑过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望着梁发财,说道:“发财兄弟,怎么不动呐?平日里就你跑得最快了,今天的菜不和你口味?”
梁发财的瞎话张口就来:“没有,怎么会呢?我在这等主公呢,他出恭去了,可得等一会儿呢!”
老实孩子虽然疑惑梁发财怎么突然演起了主仆情深,可也不再多问,点点头说道:“那行,我先去招呼班主和小小,你们俩赶紧的啊,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梁发财大点其头,一副迫不及待要品尝美味的样子。
看着曾阿牛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他长舒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喘匀,背后又响起了苏二的声音:“发财,你在这干嘛?魏小子呢?”
他回头一看,苏二两手各拎着一串纸包,苏一则是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看上去采买的两人都是满载而归。
他遥遥指向茅房,笑着说道:“我家主公出恭去了,我在这等他出来一起吃饭呐。你们回来得可真够及时的,饭刚做好人就到了,不会是二哥闻着味道带的路吧!”
“是呀是呀,我老远就问道西湖醋鱼的味道了,这死猫还说不是!”苏二在李师师苏醒后又恢复到了跳脱性子,今天小小也醒了过来,他就差没翘尾巴撒欢了。
“蠢狗,他是在骂你呢!”苏一冷冷说了一声,端着手中的桂花粥就往李师师房间走去。这粥凉了可就不香了。
“死猫你等等我!”苏二叫嚷着追了上去,路过梁发财是狠狠剜了他一眼,扬扬眉做出威胁的样子。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三娘又进了大厅,叉着腰泼辣地喊道:“人呐?人呐?都猫冬呢?快下来吃饭了!”
说着凤眼一瞪在楼梯上靠着趴窝的梁发财,还没开口,后者就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出恭出恭,不是在出恭就是在班主房里,姐姐你快去吧。”
三娘轻啐一声,腾身跃到二楼,她要把师师房里一窝子高兴地找不到北的人赶下来吃饭。
终于清静了,梁发财头靠在栏杆上,长叹口气。
“啪”一声轻响,有人不给他安宁的机会,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有些恼羞成怒地回头,连声说道:“出恭,出恭,出恭去了,我等着呢……草,富贵你啥时候回来的?”
魏僮面色凝重,眼睛里的血色浓郁粘稠,看得梁发财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他一把拉住梁发财的胳膊,望了眼人声鼎沸的客房,问道:“都在里面呢?”
“啊?啊,都在呢。这不要吃饭了么……等等,你又干嘛去?”
魏僮拉着梁发财快步就往李师师的房间走去,双眼由红转黑。两人前行的短短几步路上,血浆从木板中渗出,刺骨的寒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缭绕在走廊的栏杆上,生长出一片片冰棱。
等来到房间门口时,小楼老旧却温馨的样貌已经荡然无存,房间里的众人像是画片一样凝结在原地:三娘揪着曾阿牛的耳朵在厉声呵斥,可上扬的嘴角却收敛不住;曾阿牛高举双手似在讨饶,但环过三娘脖子的手眼看就要落下放在腰间,把佳人搂入怀中;苏一半蹲在床边吹着手里的汤匙,苏二则站在一旁推销他手中形状各异的“雪娘娘”,床上的小小笑得开心,脸上又多了些血色。
一切都那么美好,仿佛只存在故事里的,相互信任、互相打闹、彼此依靠的温暖画面。
如果不是只有小小依偎着的李师师仍旧灵动,并且散发出骇人的杀意的话。
李师师站起身来,身子直接穿过半靠着她的小小,穿过喂食的苏一、自夸的苏二、打情骂俏的三娘和阿牛,走到魏僮和梁发财跟前。
她就和薛丁山一样,同样居高临下地瞪着小瞎子,冷冷说道:“你发现了?”
魏僮不甘示弱地瞪视着他,点点头:“我去见了薛丁山。”
“啊!薛丁山?你怎么见到他了?”梁发财大惊失色,虽然瞎子和师师似乎因为某些他不知道的秘密出现了争执,但几人最大敌人的名字还是更吸引他的注意。
“是的,发财你听我慢慢说来。”魏僮点点头,双眼仍不离开李师师的脸庞,“正好,我也想知道,你能作何解释。”
“这得从上次我和李师师对线说起。”
“上次她向我揭示了这个假宋世界的真相,告诉我她的秘密和谋划,宣称我和她的盟友关系,这些都没问题。可是有一件事她从根上就撒谎了,那就是这个世界的力量本质。”
“她告诉我,她和薛丁山两人都是完全觉醒的个体,相互对抗时力量无法生效,所以看到我——这个世界第三个不受掌控的存在时,她选择向我求助。”
“这句话本来没有问题,她和薛丁山互相确实不能调用力量,而我确实也不受这方世界掌控,但这两件事之间并不存在逻辑联系。”
“她寻求我的帮助并不是‘1+1>1’的简单逻辑,而是算计我成为她破局的力量。”
“发财,我能够几次三番地用真实之瞳欺骗你的感知,你也能够在我的领域中召唤天火突破不断下坠的假象,我们两个都是按照她之间说法里‘完全觉醒’的人,为什么我们之间却能彼此角力?”
“最开始我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只以为她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毕竟这里原来只有他们两个样本可供观测。”
“这个疑问先搁置不谈,那夜大战后,她告诉我的力量本源说,你还记得吧。”
梁发财伸手招出一簇左右跳动的小火苗,帮着李师师解释道:“没错呀,我就按师师姑娘的指点精进了不少!”
魏僮摇摇头,解释道:“方法论没问题,世界观却是充满谬误。一个简单的逻辑,如果力量的本质完全相同,为何鸟神当空时,江宁府的百姓全成了祭品,满城的黑鸦都变作行尸,可是小院里的这些人,还有将军府里的军士,全都安然无恙呢?”
“再看看我们俩,你当时单打独斗甚至不能敌过一只普通的黑鸦,血色照下我们为何又能幸免?”
“这不是因为我们完全觉醒,力量的本质高……”梁发财找辙解释,可只说了半句便语塞了。
“你也发现矛盾了?若说力量本质高,可你按她的划分连第二层次都未到;若说力量本质相同,那就不该在同样的外力环境下,存在三六九等的不同反馈。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结合最初我的疑问:我们两人不受世界掌控,却能够相互影响来看,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我姑且猜测这个世界有这样两条规则。”
“第一,每个人生来皆能拥有力量,或许凭空造物,或许搬山填海,全看你自己的信念是否坚定,心有所向便有所成。”
“第二,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个趋于完整的独立意识,也就是李师师和薛丁山,二人之间不能相互影响,不能正面攻击,必须无止尽地对峙下去。”
“他们就像两个不断辐射能量的反应堆,掌握着这世界绝大部分的力量,影响着世界的方方面面,却无法逃离世界的桎梏。而我们,只有我们俩,是真正的外来者。”
说着他不再看梁发财,转头盯着仍像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的李师师,说道:“你们之间根本没有持续不断的战争,或者说你们根本打不起战争来。你们就像被主人拴住绳子的两条狗,彼此再怎么吠叫示威,却连毛都碰不掉一根。”
“那,那为什么刘阿大说!”梁发财背后寒毛直竖,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发冷。
“刘阿大说他一遍遍地经历轮回,不断地战斗,死亡,接着又复活,像个傀儡一般。他说的没错,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
“李师师身边的这群伙计,就和薛丁山将军府里的那群军官一样,他们的记忆和性格都可以被不断涂抹和修饰。他们都只是傀儡,或者说是承载这两人力量的容器罢了。”
“所以鸟神当空,能够把黑鸦吸干抹尽,却不能伤府中军士分毫,也不能把小院的几人吸成人干,我想鸟神的力量应当只对这世界不属于他二人的力量生效。”
“鸟神就像一台不加选择的吸尘器,能把床底的猫毛和饼干碎全部吸进体内,可如果毛还长在猫身上,饼干还在包装袋里,它自然也就无能为力。”
“黑鸦,以及江宁城其他的百姓,就是像垃圾一样被裹成一团,喂给了天上的怪物。”
梁发财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道:“可是、可是那小院的打斗又是怎么回事,她自己的傀儡,相互之间争斗有意义么?”
“因为这些傀儡,也是活人做的啊。”魏僮语气悠长。
“我刚刚说过,除了力量本质之外,她说的基本是真的。这个世界确实是会不断重置,就像无尽的轮回。”
“我想,每次轮回的时候,她和薛丁山周围都会多出些人来。他们的潜意识作祟,身边会源源不断地诞生话本里才有的脸谱人物——任劳任怨的传声筒,泼辣娇憨的小姐妹,你不觉得咱们身边这群人,性格都鲜明得过分了么?”
“就像我们做梦一样,梦境里会不断出现你记不住面容却觉得无比熟悉和了解的人,那就是你的潜意识,给你捏出了无数个只有脸谱的空洞人偶。”
“可是这里不一样,这里的人偶也会在轮回中逐渐苏醒,产生扮演的人物以外的意识和记忆。”
“不是他们在李师师的帮助下逐渐找回宿慧,正相反,是她没办法阻止人偶们找回自我。”
“听话的傀儡哪怕没有人一直操控,一举一动也像牵丝把戏,生命中的唯一意义便是李师师而已。”
“但他们不可避免地成长着,找回着自我,所以曾阿牛喜欢听故事,三娘喜欢欺负人,老辛钟爱美酒……”
“所以不听话的傀儡必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