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当空,阴风怒号,群尸遍野。
街畦如一片片薄脆的巧克力,被不知名的巨力层层掀起、卷曲,飞向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天空。
脑袋只留下巨大怪眼的尸体们,如根根木桩狠狠扎进了石板中,哪怕慌乱的城市已经零落成漫天残渣碎瓦,哪怕大部分尸体肠穿肚烂、骨肉纷飞,他们也依旧笔直地插在地上。
天上依旧是浓郁如血的月色,正月十六的满月还是那令人绝望的血瞳。
噩梦再临。
魏僮再睁眼时,看到的、听到的、皮肤上数以亿计的寒毛感知到的,便是那夜众人化为齑粉,方才逃离的江宁城。
他眯了眯眼,好歹适应了些突然暗下来的光。他站在光秃秃的小院天井中,院子的瓦檐梁柱尽数消失,只剩下几栋小楼的断壁残垣还在苦苦呻吟。
远处差不多与巨大怪眼——现在可以叫它鸟神之眼的东西平齐着的,就是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唯一完整的建筑,薛丁山的将军府。
如同他那晚在天上看到的一样,将军府里灯火通明,持刀荷甲的军士严阵以待,虽然太远了看不清表情,可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排山倒海般向他扑过来,仿佛化成实物。
值得这般可怖军队枕戈待旦的,又是如何可怕的敌人?
他深吸了两口气,不再左顾右盼,助跑两步向前跳出,身子猛地向下坠去,却又仅仅是几个呼吸便缓下速度,甚至还歪歪扭扭地升了一截。
又过了两个呼吸的工夫,他似乎掌握到了窍门,上下起伏的身形逐渐平稳,双脚交替蹬踏的频率却越来越快。
他竟然如履平地地奔跑了起来,可前行的身影分明又像是划破雷雨的海燕,加速、再加速、不断加速地向远在天边的将军府激射而去。
是疾跑,或是飞翔?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魏僮当然也没有。
他两只眼睛由血红转为漆黑,全神贯注地盯着目标,气势非凡、仿若仙宫的将军府越来越近。
高耸狰狞的哨塔塔尖,鳞次栉比的牛角长弓,副官武将腰间的佩剑,再到假山凉亭屋檐上凝结滚动的露珠,所有的一切都加着速向他撞过来。
“嗤”
一声轻响,像一滴蜡油从红妆夜读的烛台滚下,摔到灯座上炸成一朵小花,魏僮成功站到了薛丁山月下夜读的凉亭里。
无人发现,无人知晓,无人醒觉。
魏僮也像早有准备似的,洒然站定身体,左顾右盼了许久,才按着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古代庭院知识,蒙了个朝向后庭院的方向。
经过一道三开间的大门,然后穿过几进精致的庭院,庭院被茂密的竹叶和芭蕉叶遮蔽阴凉。
随着人工湖的边缘前走,迎面是站满了副官武将的二堂,左右腰房骏马无数、兵刃万千,当是冷箭马号。
在二堂的大厅后面,穿过垂花门的过道,绕过扬州钿的屏风,终于来到了将军所住的上房。
“呵,还是照搬的南京总统府的布置,过分了啊。”
魏僮嚣张无比,摇头晃脑地嘲笑出声,跨着大步往里直直走去。说来奇怪,他一路走来,兵士冷面依旧,副将交谈自如,竟然无一人察觉他的到来。
薛丁山安睡之处竟出奇得简陋,一张桌案,一扇屏风,一架红木巨床,仅此而已,书橱、铜镜、衣帽架等常见之物半点也无。
薛丁山独自一人坐在案前,桌上摆满了瓜果蜜饯,他闭着眼,抓了一大把就囫囵往嘴里塞,再对着壶嘴猛啜一口酒,像将军不如说更像个闲汉。
魏僮走到他面前,埋着头盯着他指头缝里不断往下掉着花生的大手,又伸出左手,攥成拳头在他右边太阳穴上空轻轻挥舞了两下。
随后,他摇摇头,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越过薛丁山,走到他的床榻之前。
床上被褥像是从来没人盖过,半点褶皱也无,封闭如盖的大床床冠雕满了奇型怪状的浮雕。有猛扑而下抓住老鼠的枭鸟,有被开肠破肚撕扯干净的麻雀,有水面缱绻相互依偎的鸳鸯,成百上千只飞鸟活灵活现地布满了床冠。
按照魏僮的认知,一般的家具装饰不会有如此种类繁多的鸟类浮雕,且这里的每一只鸟都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几乎马上就要振翅飞出木头床架的束缚,每一根羽毛都流露出诡异的生机。
他把疑惑埋在心里,接着抬头观察,一根粗壮斑驳的竹竿突然不知从床冠的哪里剥离而出,擦着他的鼻子掉在床上,鱼钩饵线一应俱全,居然是一根竹竿。
“好看么?”
魏僮正在被眼前的滑稽一幕搞得莫明所以,身后,他熟悉又陌生的,于他如夜半伥鬼啸叫一般的声音响起。
他赶紧转身,眼睛死死盯着薛丁山,后背冷汗腾地起了一身。
他为什么能看见?他为什么知道?魏僮的脑海中疯狂地盘旋着这样的疑问。
“我为什么能看见你?师闵贤侄,你是想问这个对不对?”薛丁山仍保持着坐姿,头颅却缓慢转了过来,以早已超过人体极限的扭转角度宣告着自己的异常。
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果渣,又用舌头在牙龈处扫来荡去,流着涎水咀嚼了几下嘴里剩余的瓜果,仍旧闭着眼享受一般地接着说道:“或者,你想我叫你魏僮?”
魏僮的心脏跳得像蒸汽加压的泵,快要从咽喉处呕吐出来似的,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丁山嘴角上扬,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大笑半晌也没有停歇。
终于,他似乎从莫名的狂喜中摆脱出来,开口说道:“你以为,你的能力我不知道么?你能骗过这里的每个人,你也不可能骗得过我,这么简单的道理,李师师那个丫头没跟你讲过?”
“看起来,你们之间也不是牢不可破的盟友嘛!”
“怎么样?到我这里来,你尽管大张旗鼓地背叛她,我会帮你把她抓住,折磨她、蹂躏她,然后,咱们一起!”
“吃~了~她!”说到这里,薛丁山的双眼陡然睁开,左眼处赫然是黑乎乎的血洞、空无一物,血丝密布的右眼则写满了赤裸裸的欲念和贪婪。他一边说着一边双臂抱胸,左右摇晃,有节律地扭动着上半身,似乎只是说出这句宣言,就让他兴奋得不能自拔。
“你这个疯子,我大哥的仇,魏老爷子的仇,还有……”
“还有你的小僮儿的仇?得了,别装了,你可是魏僮啊。你和我,和李师师,我们三个有什么区别?来吧,互相战斗,互相撕咬,互相融为一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才是我们的宿命!这才是我们的价值!这才是我们的意义!”
“来呀,快来,杀了我,我再同时杀了你!”
“来呀魏僮!来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僮看着眼前狂笑不止的男人,心中的恶寒怎么都止不住。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行了,说说吧,找我干嘛?”刚刚还在狂笑的疯子突然又变成了将军,他站在魏僮瘦小的身躯前面,居高临下地盯着小瞎子的眼睛。
血红的独眼直直瞪着两只纯黑的眸子,半晌过去,魏僮的后背猫抓一样难受的时候,薛丁山却突然笑出了声:“嘿嘿嘿嘿,这双招子,挖下来多好,裹着面糊炸出来肯定好吃!”
“啪!”
不等魏僮反应,薛丁山重重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冷声喝道:“安静!”
接着,他像没事人一般,再度望向魏僮,冷漠说道:“你的这双眼睛只不过吸取了鸟神的残力,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与神争晖?”
“李师师对抗不了的神祗,就骗你来送死?”
“她给我通风报信让我杀你大哥,杀你全家,只是为了增加一点点你和我彻底翻脸的可能。我将计就计用她的手段完成仪式,献祭得来真正的鸟神之力,这些她都没告诉你吧?”
“她亲手冻住了她侍女的时间,我才能有机会安排那个傀儡师做完布置,这份默契你肯定也不知道咯?”
“这个蠢女人以为自己能算到一切,却没想到我才是金陵的神,现在你呢,你怎么选?”
魏僮默然良久,才摇摇头开口道:“我知道她是蠢女人,一直都知道。”
“她算计我,用种家全家的性命做筹码,默许了刘阿大的假传圣旨,我知道。”
“她算计小小,用小小当饵引你上钩,达成她的某项目的,我也知道。”
“所以你现在是告诉我,是你们二人合力,才能召出天上那个鬼东西的事么?”
薛丁山笑着摇头:“那个蠢女人凭什么与我合力,她想借我以众多部下为代价召唤鸟神时必然的虚弱为契机,提前引发这次的战争。”
“可是我笑纳了她让我用作祭品的侍女,笑纳了她选择牺牲的随从和江宁府的庸碌众生,笑纳了她悄然奉献出的加速鸟神成型的力量,再把她吃干抹净。”
“她在侍女身上搞了鬼,可是那又怎样?她的身体再有剧毒我也不会受到半点损伤,反倒是这甜美的独特的灵魂,才是鸟神苏生最好的养料。”
“她还贪心想要保全手下的实力,可是那怎么可能?鸟神的飞速提升超出了她的预料,她的力量被吸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你坏我好事,我又会多几具有趣的傀儡玩具!”
“她事事贪心,屡屡失败,一个蠢女人罢了,拿什么和我斗!”
魏僮叹息一声:“是啊,她确实是个蠢女人,可你又能聪明得到……”
话音未落,一只手穿过他的胸膛,他愣了愣神,看着眼前状似疯狂却仍然不要脸地偷袭的薛丁山,接着把话说完:“你又能聪明得到哪里去?话说你是只会穿心这一招么,很老套欸。”
说完话的小瞎子像泡沫一样消失,果然是个幻影。
薛丁山狞然一笑,右手前伸虚握,接着旱地拔葱一样猛力抬起,一个双手奋力掰着他手指挣扎求生的小瞎子便从虚空中浮现出来。
“你大哥死于残花,你还是……”
“对,我必然就不会。”魏僮打断薛丁山的狞笑威胁,百无聊赖地停止挣扎,像条咸鱼似的挂在他手上,说话却不带半点停滞,“我又不蠢,只是你相信你能通过残花找到我罢了。”
魏僮翻着死鱼眼看着勃然色变的薛丁山,接着嘲讽道:“李师师多蠢我早就知道,甚至我为了配合她演出并没有点破许多关节,所以你为什么会以为,是她来安排我送死的呢?”
“我一来你就急不可耐地说出你的计划和算计,言谈举止都在表现着你身为雄性的强烈气息。可是这股尿骚味我隔着你的后花园都闻到了,你猜我为什么还要上你的套?”
“你以为我不知道完全觉醒者的力量不能相互影响,所以你装作没有看到我的样子引我进门,再装疯卖傻引我分神,实际上只是想突施重手置我于死地。”
“你这个单片机似的思维,真是好单纯啊,薛将军!”
“你该死!”薛丁山愤怒地狂叫一声,右手抓着魏僮的脖子,左手狠狠戳进他的眼窝,却只是击在空气之中,又一个幻影烟消云散。
“更何况,李师师和我早就通力合作,你的鸟神招来只不过是我二人设好的局,你就这么巴巴地乖乖钻了进来,给我们清了内鬼,又让自己陷入囹圄……”魏僮还待要说什么,狂怒不已的薛丁山却突然冷静下来,他不再漫无目的地四处摔打,反而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床。
一瞬间,小瞎子跪坐之上的身影显露无疑,手里正拿着那根斑驳鱼竿上下打量。
“糟……”瞎子半句感慨都没说完,薛丁山一记直拳袭来,正中他的面颊。小瞎子的身体不再如泡影般消失,只是迅速褪色变薄,眨眼间便成了一张纸片,随风化成了灰烬。
“哼!”薛丁山冷哼一声,闭着的眼睛陡然睁开,原来他早已靠在椅背上睡着,刚刚的一切不过一场梦境。
“魏僮,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