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奥山七怪阻天兵,逞异夸能苦战争。
狗宝虽凶谁独死,牛黄纵恶自戕生。
少年伏地先无项;冥将纵横后亦薨。
堪笑风神多惹事,千年道行等闲倾。”
“啪!”
定场诗念完,手中醒木猛然一敲,梁发财今日的书场开张了。
“闲话少叙,书接上文。”
“话说阿波罗、辛雅托斯望见海格力斯伐完地狱犬,胜利凯旋,喜笑颜开上去迎接。两人前步刚出奥林匹斯山,却只见恶犬尸身,不见了海格力斯踪影。”
“迟疑四望,全无人烟。二人正待回身上山,只听得道路两边炮响、杀声震地,山上用滚木大石叠断山口,原来是冥府军士用火弓、火箭、火炮、干柴等物往山下抛放,只见四下里火起,满谷烟生。”
“怎见得好火,赞曰:
“腾腾烈焰,滚滚烟生。一会家地塌山崩;霎时间雷轰电掣。须臾绿树尽沾红,顷刻青山皆带赤。哪怕你铜墙铁壁,说什麽海阔河宽,汤着他烁石流金,遇着时枯泉辙涸。风乘火势呈雄威,火借风高拚恶毒。休说辛雅托斯血肉身躯,就是满山中披毛带角的皆逢其劫。”
“好!”魏瞎子带头叫了句好。
不得不说,梁发财真是说书的料,把希腊众神的人物套上《封神演义》的胚子讲出来,还挺有几分莫名的滋味。
茶馆众人也是叫好、打赏不断,一时间热闹非凡。
小舞台上,三尺书案后的梁发财却是不急不躁,全神投入到自己的《美少年含恨殒命,阿波罗怒收七怪》中。
日上三竿,茶馆散场,二人也吃过午饭,优哉游哉地回小楼休息。下半天得晌午后才开,还能再床上躺半个时辰。
一边走,梁发财一边两眼放光地跟身边的瞎子请教:“富贵,你看我对火的认识,够有信念感么?”
魏僮点点头,说道:“听起来确实不错,可是你真能事无巨细地想象出你描述的场景么?我听这词儿可熟,别是全本照搬的吧!”
“嘿!别看不起人啊!你哥哥我,想别的不行,想这些大炮飞机、高达坦克的战斗场面,那不是意思的儿子——小意思!”
魏僮看着梁发财洋洋得意的样子,便忍不住出声打击他:“别的不说,你这俏皮话是越来越烂了,小心哪天观众喊退票!还有啊,阿波罗可不是啥太阳神,赫利俄斯才是,在新世界你也不能传谣呀,那……”
梁发财听到魏僮掉书袋,就一个头两个大,连声告饶:“行啦行啦,你再念叨我这偏头痛又该犯了!”
两人说说闹闹,眼见着已经能看到小楼的顶儿,曾阿牛却已经在巷口左右张望,像是等了两人多时。
看他的样子,虽然急切却没有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眼里藏不住想要分享的喜悦,大概齐是和三娘终于有了身孕同等分量的大好事。
魏僮一推梁发财后背,紧走两步,遥遥招呼道:“阿牛哥,我们在这儿呢!”
果然,曾阿牛听到魏僮声音,刹那间消失在原地,抓起两人的衣服便急施土遁向小楼赶回。他一边飞速移动,一边喜悦非常地跟两人连声絮叨:“醒过来了,醒过来了!太好了,小小终于醒过来了!”
小小醒了!
魏僮的后脑勺一阵酥麻,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在腰间狠狠一挥。
几人来到这方新的江宁城已有十数日,他眼见得小小越发消瘦憔悴,却毫无办法。直到李师师醒过来,他才能合二人之力做些应对。
没想到仅仅三天的工夫,小小便醒了过来!
三人不再言语,闷着头咧着嘴,几个呼吸便来到小小的病榻前。曾阿牛把两人带进房门,便拉着三娘转身去了厨房,今天这头等的大好事,他一定得做一桌子好菜给大家伙好好尝尝!
梁发财一马当先就是一个灿烂的微笑,张开双臂就要环抱正靠在师师怀里半躺着的小姑娘,嘴里还念念有词:“来来来,叔叔抱抱!小姑娘终于醒了,可苦了哟,可苦了!都瘦脱相了!”
小小没想到眼前这个只有“一战之缘”的胖大叔这般热情,畏惧地缩了缩身子。
一旁的李师师柳叶眉一竖,素手横档,纤指轻弹,肉弹战车一般扑过来的梁发财就以更快的速度退回了门边。
魏僮没管他的耍宝,侧身让过弹回来的地牛儿,两步跃到床前,激动地抓住小小的手,上下端详憔悴不已的小姑娘,嗫喏着不知如何开口。
“僮先生,你能看到我了?!”小小看到眼前的小个子先是同样一惊,接着才认出是未缠白绸的魏僮来,惊喜不已。
“你这笨丫头,倒先关心起我来了!怎么样,醒过来以后有没有哪里难受?有没有哪里痛?吃东西了吗?我和你发财哥哥今天带回来红豆糕,等你喝碗热粥暖暖胃,就拿来给你吃!”
“嘿嘿嘿,好!我没哪儿不舒服,就是饿了!”小小憨笑一声,甜甜地应了下来。
魏僮听到久违的娇憨笑声,也是嘴角上扬,可他旋即又收住笑,盯着小小的眼睛问道:“胸口呢?胸口痛不痛?有没有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小姑娘刹那间脸红到了脖子根,手指绞着被子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羞人的问题。
师师瞪了魏瞎子一眼,看他毫无反应,又咳了一声,柔声说道:“小小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在旁陪着,你的法子真的顶用。”
魏僮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孩的小九九,他全副心神都在自家妹妹的安危上,急声追问:“师师姐,你一直都在就好!小小胸腔里的怪眼没有异常吧?眨眼的频率、幅度,都没有变化对不对?”
小小有些黯然地埋下头,拉开衣襟,默默地看着自己狰狞的胸膛——纤弱的身子被掏了个大洞,心脏的位置只有一颗怪异的血色眼珠,像有独立的生命力一般,隔好久才会眨一次眼。
魏僮见李师师郑重点头,也陷入沉思。
他的法子说来很简单,据他推断,小小身体里的眼睛并非是起到了心脏的替代作用,反而更像是一枚信标或是一个收集力量的图腾柱——这是他从当晚一大群身体里冒出怪眼的行尸身上联想到的。
他猜想刘阿大,或者说薛丁山弄出来的那个鸟神,用某种他不能理解的方式取出了小小的心脏,还一直维持着她的生命力,接着又把这颗怪眼“缝合”进来。这一系列足以称之为丧心病狂的行为组成的诡异仪式一定另有目的。
信息太少,他不能凭空臆测薛丁山的真正用意,却能想法子干扰它的目的达成。
首先,他让李师师用时停领域包裹住这颗眼球,用来试探自己想法的第一层——小小的生命健旺与眼球正常工作与否无关。
少量多次的实验后,他们欣喜地发现,哪怕把眼球的时间完全冻结,小小也能够自如且平稳地呼吸。
于是,实验便顺利来到了第二步。
魏僮在李师师冻结眼球时间的基础上,给它周围套了层膜,让它处在一个自己打造的,和小小的身体别无二致的虚假腔体之中。
这项实验的难点不在于如何真实地、有强烈信念地模拟出小小的躯体,而是魏僮的第二层猜想是否能够证实——怪眼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力和思维能力,进而被自己欺骗,相信小小仍然被它钳制。
万幸,仅仅不到一天,怪眼被“意念隔绝”之后小小便苏醒了过来。
可一个新的问题随着猜想的证实接踵而至——怪眼,或者说鸟神,到底要通过控制小小达到什么目的?代价又是什么?
魏僮在一旁愁眉不展,被弹到门口的胖陀螺终于缓过劲来,接着毛毛虫似的往前磆踊。
他咧着嘴笑道:“主公,你和班主的法子见了成效,怎么还是一副司……丝毫得不到进展的表情呀。照我说,既然已经把怪眼睛隔离了,那就干脆做个手术把他取出来,一劳永逸!”
魏僮没去在意梁发财不把门的嘴,他也在考虑类似的问题。
很直觉的想法是,不管鸟神有什么幺蛾子要作,只要从源头切断怪眼的感知,把它一直封闭在虚假的小小身体中,再用包括但不限于钉好棺材板、深埋五六米等物理措施隔离多次,那便不怕它兴风作浪。
可问题在于,谁又能保证眼球只有一种感知方式,把它从小小体内清理出来时不会触发“防盗锁”呢?
更何况,眼球取出来事小,小小的心脏到底在哪里,又是怎么在这般情况下维持生命的才兹事体大。
想到这,魏僮挤出个有些苦涩的笑容,摸了摸一直埋着脑袋的小姑娘的头,安抚说道:“小小,不要怕!那个东西被我和师师姐封印得死死的,可是暂时还不能从你身体里取出来。再等等,再等几天,我一定想到好法子!”
小小抬起头,看着魏僮的眼睛,摇摇头又点点头,露出八颗牙笑道:“不怕呢,小小只要在师师姐、僮先生还有大家身边,就不会怕的。小小只是觉得怪难看的,既然僮先生说不要取出来,那就不取!可是我要多穿几层衣服把它遮住,还要吃好多好吃的,还要……”
看着小姑娘掰着指头,笨拙地想办法表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来安慰自己,魏僮又是心酸又是喜悦。
万幸她醒过来了!
李师师的双眼已经噙满热泪,她偏过头,迅速地用手背抹了抹,笑着低头说道:“好哇,你个小丫头就一直僮先生长、僮先生短的,亲姐姐我倒是不在意了。你还靠着我坐着,真是不知羞!”
小小扬起西瓜皮刘海的脑袋,蹭了蹭李师师的下巴,撒着娇说道:“嘿嘿嘿,哪儿有!师师姐你最好了,我要吃桂花粥呢,你答应了的!”
“好好好,我再催催!你阿一哥和阿二哥两个,一个去买桂花粥,一个去买雪娘娘去了,马上就回来给你吃!”
“对!还有发财叔叔我带回来的红豆糕,甜丝丝儿!”一旁的梁发财笑得眯了眼,听魏僮讲了许多小姑娘的事,又有并肩作战的情谊,他是真和其他人一样把她当做了心头宝。
魏僮站起身,轻轻推了把梁发财的肩膀,说道:“走吧,我们去大堂看看。师师姐,你陪着小小坐会儿,我们拿了吃食再上来。”
说着给小小留了个大大的微笑,带头出了门。
梁发财两步追上,轻声问道:“富贵,是不是有活儿了?”
魏僮面色不变,接着前步走着,看着前方边走边说:“有点思路,得冒险,你帮我望风。”
“不给院里的人知会一声么?到现在你还信不过人?”
“帮不上。”
“另外,我只信你,还有我自己。”魏僮回头,看着梁发财的眼睛,缓缓说道。
语气平淡,但是坚硬得像块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