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鸥集舞鱼凫见,香风十里卷珠帘。
秦淮河畔的一家茶坊,魏僮一边小口啜着叫不上名字的香茗,一边眯着眼睛在心里念叨着几句酸诗。
清明刚过,朴素了大半年的江南道只用了三两天工夫,便浓妆艳抹起来:也有朝霞夕露勾勒醉人的色彩,也有绿伞红妆点缀曼妙的风情,江南的天光和水乡的佳人,彼此成全着更艳丽的美景。
重新来过的小院众人,便是来到了这样一个温暖柔媚到了骨子里的江宁城里。不见了惊悚骇人的怪眼群尸,不见了散播绝望的巨大眼球,更重要的是,不见了阴冷刺骨的薛丁山和他的将军府。
是的,薛丁山不见了!
当魏僮等人恢复意识,见到江宁城郭重现时,便第一时间携家带口隐藏了起来,惴惴不安地等着将军府的倾巢而出。可这次回溯像是出了什么岔子,几人耐着性子打探了好久才发现,偌大的江南道,薛将军府像是被凭空抹除了一般,全无半点存在的痕迹。
当然,出的岔子远不止这么一个:李师师自从那句无力的胜利宣言后便昏迷不醒直到现在;可怜的小姑娘也没有因为时间的回溯而痊愈清醒,胸口里仍是只嵌着诡异跳动的眼珠;众人的记忆都没有消退,可满身的伤势也不见缓解。
用梁发财的话说,这哪里是时光回溯,只是被大法师一个大招传送到了新的副本里罢了。
“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感谢各位爷赏脸啊,明儿还是悦来茶坊,咱们不见不散!”
魏僮手里的茶都喝到没味儿了,梁发财才终于说完了今日份的《奥林匹斯众神传奇》,几人里就数他俩受伤最轻,出来打探消息加挣饭钱的重任自然当仁不让。
魏僮熟门熟路地装起了盲人,有真实之瞳的掩盖,任谁都得同情这个衣衫褴褛又知书达理的小瞎子。而梁发财也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和魏僮的惹人怜爱光环,顺顺当当地在悦来茶坊找到个说书的机会,包了二人的两餐不说,还有大把赏钱入账。
“嘿,富贵,哥哥我今天表现怎么样?”梁发财牛饮一般喝光了魏僮面前的一壶冷茶,洋洋得意地笑道。
“不错,不错,愣是把宙斯一家人的经历胡侃成后宫甄嬛传的调调,幸好中原的雷电不归他管,不然你就可以去应聘避雷针了。”魏僮也是笑着调侃道。
两人自打在这个世界里碰面开始,就一路被推着打打杀杀,如今的闲适生活一下就把他俩的心志腐蚀得干干净净。
“走,干净回去,今早出门牛牛说晚饭做把子肉呢,我可得多抢点儿!”收拾妥当,梁发财赶紧催促魏僮往家赶。
好多天相处下来,他这自来熟的性格很快便和众人打成了一片,作为自封的大家庭顶梁柱的他,已经有底气在虎口下夺食了。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一所坐落在城边偏僻角落的二层小楼,账房先生老辛保管的戏班财款随着他的死去全部付诸东流,而梁发财吧嗒吧嗒说一整天书也就刚够一大票人吃两顿肉,自然日子过得不复从前安逸。
“牛牛!我的把子肉做好了没?”还没进屋,梁发财便扯着嗓子大声嚷道。
“发财,你再这样叫我家牛牛,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抽!”曾阿牛还没吱声,三娘就怒气冲冲地怼了回来。
“哎,三娘姐姐,我这不是叫着亲热么,您看看牛牛本人也没不乐意嘛!”梁发财没脸没皮,浑不在意地继续口花花,“牛牛现在可是我的好兄弟,我教了他不知道多少私房技巧,嘿嘿嘿嘿,就是让他叫我声发财哥,他也心甘情愿呐!”
三娘俏脸一红,恼羞成怒地抽出别在身后的长鞭,作势欲打,娇嗔道:“要死啊你!曾阿牛,你快出来给老娘解释清楚了!”
魏僮看着他们鸡飞狗跳,摇头笑笑,拐弯走进小小所在的临时病房,苏二正在床边给用热水给小小擦脸。
“二哥,我来吧。”魏僮走上前去,接过苏二手中的帕子,仔细给小小擦着鬓角眉间。小小已经昏迷了十多天,水米不沾,身子骨眼见得小了一圈,又成了柴火似的黄毛丫头。
苏二自从那场大战后便不复之前的跳脱,胡子拉碴的脸上写满疲惫和消沉。他看着魏僮沉默许久,嘶哑着喉咙开口道:“魏……师闵……”
“二哥像以前一样叫我就好,我不是说过么,相公府不复存在,种师闵自然也死去了。现在只有魏僮。”
“好,魏小子。你说小小,还有班主,他们还得昏迷多久?他们,他们还能醒过来么?”
“当然可以,二哥。班主不是说了么,这次是我们赢了。”魏僮手中轻柔的动作不断,和声说道。
“可是,可是……哎,都怪我们,没有保护好小小,和班主。我真没用!”苏二眼神黯淡,又开始自怨自艾起来。
魏僮转过头来,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个被自责和懊悔缠得喘不上气的男人,语气不变:“二哥,你大可以再继续消沉下去,可对现状没有丝毫改变。你能做的只有最快速度养好伤,你明白么?”
“……”苏二没有反驳,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多次,这个男人在李师师倒下的那一刻开始,便失了魂。
“都过来!班主醒了!”
这时候,苏一难得的激越叫喊声传遍了二层小楼,所有人都是一愣,立马放下手中一切,向李师师的房间赶去。
魏僮是最后一个进门的,几个练家子跑得实在太快,就连梁发财也因为厨房离楼梯更近,比他快了三分。
李师师俏丽的脸上不见血色,靠在床上柔声安抚哭得梨花带雨的三娘。刚刚第一个冲进门的苏二又火急火燎地下了楼,到厨房给师师盛新鲜出炉的肉粥。曾阿牛和苏一分立床榻两侧,虎目含泪,双眼通红。
梁发财心中没有那么多感触,只是一脸老怀大慰的表情笑望着床上虚弱的美女,左手握拳放在胸口,嘴里喃喃道:“我感觉到,全都回来了!”
魏僮缩在角落,安静地看着李师师在几人催促下喝下热粥,听着几个人轮番讲述、回顾那场大战和死去的那些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随着李师师的苏醒,短暂的平静生活正式宣告结束。
“好了,你们出去吧,我有些事要和……”李师师轻声开口,眼波望向角落处神游物外的魏僮。
“班主想称呼什么都行。”魏僮对着她粲然笑道。
“嗯,我还有事和魏小子交待。”
众人点头告退,梁发财还要装没事人一样赖着不走,被老实人笑着就扛出了门。
“班主,您有什么交待?”魏僮仍在角落站着,一副不想走近的样子。
“怎么,你在怪我?”李师师也不复众人面前的温柔,一边不动声色地招出时间领域,一边冷声问道。
“不然呢?你以为我们是因为谁走到了这步田地?老辛因为谁枉死?小小又是因为谁,伤成这样?”魏僮的脸上写满了嘲讽,两颗红如鲜血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病榻上的李师师,冰冷无比。
“呵,力量有些长进就敢对我使脸色了?你好大的胆子!”
魏僮寸步不让,连声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有您胆子大!与虎谋皮,用身边人当筹码,你也不怕玩脱了?!”
“你早就知道戏班里有内鬼,有能力保证我的身份不泄密,却把种师道的行踪搞得众人皆知,你不就是想用他做饵,顺便用他的死让我和薛丁山之间再无转圜之地么!”
“你有时间领域在,刘阿大怎么可能有能力对你不利,怕是你看他暴露便将计就计,等着斩草除根吧!”
“不管你是隐藏起来也好,被假装控制住也罢,我想薛丁山以江宁城全城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召出‘鸟神’的时候你一定知道,不然之后你对抗的又是谁?所以你眼睁睁看着刘阿大借用那狗屎鸟神的力量折磨苏一等人,眼睁睁看着他挖去小小心脏做着奇怪的仪式,你都没有出手阻止!”
“你在等什么?你在想什么?!”
“我猜猜看,不外乎是你不在乎‘浑浑噩噩’的江宁百姓,他们于你如草芥浮云;你也不在乎戏班众人所受的磨难,反正你感受到时间即将回溯,只要你活着,他们都会跟着复原,记忆也不复存在!”
“可是,你他妈知道吗?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会痛!他们会担心!他们会死去!这里的每个人都把你视为最大的希望和寄托,你就是这样对他们的?!”
“你看到还躺在那里的小小了吗?你看到强作欢颜的三娘两口子了吗?你看到苏二那张老了十岁的脸了吗?”
“这次的一切都不在你的谋算之中,你失算了,李师师!”
“你他妈的,别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白痴!”
魏僮越说越气,脏字粗口不断,李师师的脸色也在羞愤欲绝中越发苍白。
“我……我……”她组织着语言,想要反驳眼前这个越发令人生厌的小瞎子,却被魏僮无情打断。
“你什么?智商不够别学那些幕后黑手,把自己玩死了无所谓,你周围的人凭什么跟着买单!”
“还‘这次是我们赢了’,赢你个大头鬼,要不是我和梁发财殚精竭虑给你擦屁股,你能赢我把他都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啊!你怎么这般粗鄙!”李师师终于恼羞成怒,尖叫一声哭喊出来,“我们和薛丁山交战这么多次,我也累了啊!终于能够有一丝变数摆在我面前,抓住它说不定就能从根上结束这场令人作呕的噩梦,我该怎么选,啊?!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白白放过么!?”
“你根本不懂我经历了什么!你根本不懂我到底有多厌恶和恐惧这看不到希望的无尽轮回!你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
“凭我早就告诉你,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帮着参详!你既然知道和我是天然盟友,那你这种不听指挥,不给信息的猪队友行为,就是犯罪!我为什么不骂你!”
李师师一愣,想到多日前在小院里,魏僮有些讨好的声音——“好!我会照顾好小小,班主你安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着参谋的,尽管吩咐。”
她瘪瘪嘴,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默然无语好半天,才吸着鼻子说道:“那,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小小……”
“现在起,有大事我们一起决断,我主要负责出主意,你就专心指挥当打手。这次回溯不那么简单,薛丁山搞出来的那个鸟神一定大有蹊跷。至于小小,我也有些想法,就等你醒过来助我一臂之力了。说不定,咱们不仅能让小丫头安然无恙,更能找到薛丁山的踪迹。”
他开门就要往外走,回头一笑,说道:“快起来了,睡了这么久,真当自己是睡美人了?干活,干活,干活!努力,努力,努力!”
说完躲过身后飞掷过来的荞麦皮枕头,头也不回地下楼抢食去也。
把子肉,他也垂涎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