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这没有意义!”曾阿牛脱口而出,憨厚的脸上愤怒大过惊讶。三娘同样脸色一变,一声娇叱,道:“小瞎子!大战刚过你就在这妖言惑众,你什么意思?”
苏一苏二两兄弟若有所思,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瞎子的眼色越发凌厉起来。
老辛满头是汗,挤在几人中间转着圈圈,各自安抚道:“三娘,三娘,别生气,魏娃子莫得恶意嘞——魏娃子,你也想好再说,现在大家都惊风火扯的,莫再一惊一乍的咯!”
小瞎子对老辛笑笑,也不解释,退到门口和胖子并排站着,好像惊得满堂变色的另有其人一般。
房间门外,真正的梁发财暗戳戳地直拽魏僮袖子,连连瘪嘴说道:“嘿,嘿!富贵!别说了,聊爆了!你说的什么东西呀!刘阿大作为内鬼,杀光这里的人或者一走了之都毫无牵挂,怎么可能还要大费周章留在这里,还要打消剩下人的疑虑?脑残吧?”
魏僮不屑地乜了他一眼,说道:“你都不是当局者,怎么也能五迷三道成这般德行?接着看吧。”
说罢,也不理会梁发财愤愤不平的碎碎念,瞳力勃发,继续演绎着冷漠淡然的小瞎子形象。
老实孩子曾阿牛兢兢业业地挡着捧哏,看魏僮退缩,连忙上前三步,居高临下地盯着瞎子白绸包裹的眼睛,沉声说道:“魏小子,我等因为班主和小小的关系,原已把你当做自己人。今天你莫名其妙出现不说,还用拙劣的话术挑拨我们关系。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要不然别说你是经略相公府的人,就算你是天皇老子我也得替你爹教训教训你!”
小瞎子不躲不怵,笑得有些欠打,慢悠悠说道:“阿牛哥,赶我走的是你们,回来指点你们脱困的却是我。你不感激我以德报怨,反而要教训我?”
“我、我……”老实孩子脸色涨红,显然也想到之前快被无形蜘蛛傀儡欺骗折磨而死的那场鏖战,正是被眼前的瞎子一语道破玄机。训斥的话接不下去,只好在原地讷讷难言。
“一码归一码,你和胖子救了我们,我等都该尊称一声‘恩公’;可你若妖言惑众,把我等手足一般的感情拆散,这仇可比杀人放火还要大,恩仇怎么能混为一谈!若你能自圆其说,找到班主,救回小小,助我们诛灭叛徒,那我三娘跪下来给你磕头,又有何妨?”三娘见不得自家男人难堪,一跃挡住手足无措的曾阿牛,咄咄逼人地说道。
“不合适,不合适,大家都是一家人,莫吵了!魏娃子,你也莫较这个真,牛娃两口子就是嘴快,莫得恶意的!”出来拉架的自然又是老辛。
“嘴快,那能快过二哥?不见他都没说话么?”魏僮一哂,仰着头和三娘针锋相对地对峙半晌,又转头望向苏一的方向,笑着说道:“我这般说法自然有道理,阿一哥你说是吧。”
“听他说。”
“好嘞。那我从头说起:在下不才,正是经略相公府的三公子,种师闵。昨日我和失散已久护卫魏僮在市井中相认,恰逢薛丁山伏兵袭击,几番交战家仆不甚暴露控火的家传术,被知道了根脚。”
胖子默默点头,但所有人的注意力仍集中在侃侃而谈的小瞎子身上,似乎这层隐秘身份已经曝光许久。
梁发财有些不服,胳膊肘碰了碰魏僮手臂,轻声说道:“你编的东西这么扯,怎么都他妈信了?”
魏僮微笑着摇摇头,操控小瞎子的幻影接着说道:“师闵等人被阿一哥救下,返回小院和班主详谈,她决定让我等外出躲藏,暂避风头,也为之后大事埋下一步伏笔。”
“班主和你叙话时没有让我避嫌,可她并未像你说的那般交待你些什么!”三娘出声打断,只要是晚间她都会贴身保护师师,魏僮被逐的桥段她一清二楚。
“暗语罢了,之前我假借魏僮身份掩藏在这里,也是因为班主清楚戏班有内鬼存在,只是还没找到刘阿大头上罢了。你仔细想想,元夕前后我与班主数次闲聊,是不是都在围绕着‘魏僮’的身份打哑谜?”
瞎子的谎话信手拈来,笃定三娘没法透过师师的时间领域听到些什么,便想怎么圆就怎么圆。
他接着说道:“师闵带着护卫今日一早离开小院,班主料到会有薛丁山的爪牙来试探袭杀,便嘱咐阿一哥暗中尾随保护,果然把我二人从突袭中救下。得到阿一哥相助,我才让护卫假作力有未逮,能力浅薄,相信也是顺利通过试探,蒙混过关。”
一旁的苏一点点头,他虽然把来袭者击退,可空间碎裂后不见凶人尸体残骸,无法确定是否斩草除根,便福至心灵地把自己的练功心得赠给二人,装作是班主的补偿回馈。
“草,你他妈当时还是没说实话?!”一旁被动成为装菜高手的梁发财气不打一处来。
“淡定,淡定,不是早给你说了,被安排了这么多年,还没习惯么?”
“今夜薛丁山全城突袭,师闵二人被一队黑鸦堵住,略施手段摆脱后,想去阿一哥专门提示的豆花店告警。将要抵达时,碰到两队黑鸦直奔旁边小院,用人命堆死了我大哥和近仆魏刑老爷子。”
“不可能,师道枪法幻身均是一流,魏老爷子刀法大开大合又迅猛无当,我全力施展土遁都躲不开他的刀光,区区两队黑鸦……绝不可能!你撒谎!”曾阿牛双眼瞪圆,之前听瞎子说种师道身死他便一副不信的模样,如今听他所说的战况,心中愤怒溢于言表。
“是的,你没听错,区区两队黑鸦,便把我长兄和家中宿老活活堆死。黑鸦用了奇怪的法门,得以牺牲肉体阻滞魏老手中唐刀,用整整两队人的生命为代价把他困在半空,一臂化双翼的黑鸦头目把他们一刀两断。”
“我兄长单对头目本来占尽上风,可我种家幻身法门却被奸人出卖,有人暗中中下残花,使得他被埋伏一旁的另一名头目找到真身,分神讯问敌寇时被一击致命。我二人离得太远,敌袭又实在过快,能够接敌时长兄已然殒命,担心敌人有更大的算计,只好饮恨苟存,赶来报信。”
小瞎子的语速不快不慢,像是说着“今天天气真好”一般冷静淡漠,他把两人埋在瓮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梳理成章,演绎着一个痛失家兄仍顾全大局的少年枭雄。
曾阿牛看着眼前神情冰冷的小瞎子,满心都是羞愧:他经历如此大难还赶来给我等报信,我之前的说法做法与白眼狼何异!
瞎子没有理睬老实孩子的内心戏,接着说道:“一路上我等眼见月华成血,天生巨目,一众隐藏暗处的黑鸦纷纷突变成怪眼行尸,江宁城所有的百姓都在一瞬之间死去,化为被他们统领的行尸走肉。”
“我等料定今夜将军府必有大动作,冒险远观发现兵士荷甲持刀,操练有术,全然就是大战在即的模样,这便不敢耽搁,让护卫背我全力施展控火术加速前来,使得他虚弱不堪,险些刚到便遭不幸。”
说着他一拜首,对着身旁的老辛浅作一揖,和声说道:“还要谢谢辛老爷子仗义出手,缓了那傀儡死光一瞬,我二人才能活命。”
“哪儿哟,哪儿哟!是胖娃儿本事大,强弩之末了都可以挡下那么多下攻击,我可是莫得法哟!来,娃儿,你坐到说。”老辛连连摆手,一副受之有愧的样子,小跑着搬了把太师椅,拉着瞎子的手让他坐下。
小瞎子微笑摇头,与他更亲近了些,顺着他的指引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道:“我一来便发现院里存在猫腻,幻身之法乃我家传,那蜘蛛傀儡自然在我眼中无处遁形。”
“好吧,就算你之前种种解释都是合理,那,那你又为什么要出言不逊,说那叛徒还藏在我们之中……”三娘听到魏僮“一路亡命”的经历,心里母性大发,对着小可怜的语气也不由得软下来。
“三姐姐,你是不是以为,刘阿大陡然叛变,大可一走了之,抑或暗中下手谋害,没有必要多此一举?或者更进一步说,你的判断中,刘阿大选择了前者,已经遁去远方了?”
梁发财在一旁听得大点其头,这才是合理的逻辑推断。
三娘接过话茬,说道:“难道不是么?他能有招蜘蛛傀儡的本事,就算我们一拥而上也打他不过,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没对我们下手,可现在这局面,他显然已经是逃之夭夭了啊。”
“哈,那显然是因为,他知道,不管他走到哪里,终究还是会回来。而你们,不管他如何虐杀,终究也是不死不灭。除了一个人。”
“啊?什么意思?”三娘和曾阿牛开口惊呼,梁发财也同时张大了嘴。
“看来,这个秘密班主还未曾告诉你们,而阿一哥,阿二哥……”瞎子小小,挺了挺不太直的背,能看到似的望着身边慈眉善目的老辛,笑着说道,“还有辛老爷子,都是知道的。”
“或者说,刘阿大?”
老辛笑容不改,扶着椅背的左手猛力前伸,穿过木板和瞎子的胸口,攥住了他的心脏。
“魏娃子,你是咋个看出来的?”
“别说川话了,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是蜀中人士么,这我可没说谎。你的川话说得太地道,我总忍不住发笑。”瞎子像没事人似的,心脏被攥住仍然侃侃而谈。
“噢,好嘛,满足你个岁屁儿的临终愿望。”老辛笑着在脸上摸索了一翻,一层脸皮像拉链一样被拉开,脸皮上老辛的表情依旧活泼生动,脸皮下则是瘦小干枯、眼神阴鹜的刘阿大!
“莫办法,老辛这张皮改不到说川话……你看,现在我这样是不是好多了?”刘阿大身上的皮肤层层绷开,像一只老而不僵的毒蛇终于钻破了旧皮肉的束缚。
老辛的皮囊掉落在地,脸上的表情还是那般慈祥和蔼,让在场众人心中一阵发寒。
呆愣了几秒,曾阿牛和三娘不约而同地吐气开声,各自运起余力对刘阿大的要害攻去。刘阿大却连看都没看二人一眼,两人的攻击莫名落在空处,摔倒在地,他眼睛只盯着小瞎子,慢声说道:“接着说,我这法子能让你心脏脱离身体仍然行动自如,不妨事。”
“好呀,那我接着说。”
“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只言片语的所谓‘真相’,你发现你的存在是虚假的,你会不定时地被清除记忆,你会回溯过去,没法变老。你发现不止你如此,这个戏班里的人都是如此,你们都没有真正地活着。”
“后来,你又发现你们的班主,李师师并没有承受你等同样的苦难,她的记忆不会消失,她能记住所有经历过的事,你们则像是伴生在她身边,因她存在才有生存意义的玩具。”
“你不满这个痛苦的看不到希望的轮回,你仔细留意观察,想要打破宿命。你发现身边的有人会突然消失,有些人在你的记忆重塑失去大半后也像泡沫一样消失了,你开始总结规律。”
“或许你对曾经的伙伴动过手,仗着记忆重塑拿他们做实验,或许是有别的人告诉了你些什么。你发现你们这群人联系得原来越紧密,后来加入的新人像善讲故事的小雷哥,之前一直陪伴你们的养猴子的荆老爹,都会莫名消失掉。”
“前者是死了一次就再没复活,后者则是天降惩罚一般从你们的世界突然消失。”
“你越来越害怕,你想到你和这个戏班一起呆了好久,会不会下一次消失的就是你?”
“所以你背叛了,就这么简单、愚蠢、无聊,我说的对么?”
曾阿牛夫妻两人和梁发财都惊呆了,愣在原地不能言语。稍远处持刀剑进攻态势的苏家兄弟也是神色黯然,又夹杂着复杂的愤怒。
“你懂什么?你懂每活两三年,就要和薛丁山那个魔鬼全面战斗的痛苦么?你懂每过两三年就要被杀死,然后重来一次,再被折磨的滋味么?班主?李师师才是傀儡师!我们都是他的傀儡!”
“我反抗当个傀儡的命运,我想活出个人样,又有什么错!”刘阿大脖子上的血管暴突,愤怒快要冲昏他的头脑。
“所以你愚蠢啊,你不想想,为什么李师师要带着你们和薛丁山开战?她能保留记忆,恣意生活,管你们有没有自由意志?”魏僮很是不屑的瘪瘪嘴角,“别太激动,把我心脏捏爆了怎么办?”
“况且,你知道李师师做了什么么?是她尝试各种方法,力量灌体也好,喂你们她的血肉也罢,用尽浑身解数想助你们觉醒,跟她一起摆脱这场噩梦,你个老中二还在这里怨天尤人?吃饱了撑的?”
刘阿大状似疯狂,完全不愿承认李师师的付出,捏着瞎子的心脏急声怒吼:
“她做了什么你又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信口开河,她却在感受成为傀儡的痛苦,直面鸟神的眼眸,谁都没法全身而退!”
“你们都是可怜虫,都会再次变成傀儡,只有我,只有我还清醒着!”
“傻哔!”梁发财一脸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刚刚富贵不是告诉你了么,苏一苏二都知道呐,就那两口子还是萌新!”
“你!”刘阿大看到门口突然浮现的胖护卫身影,吃了一惊,再一看眼前的小瞎子也不翼而飞。
“上!”魏僮的真身浮现在苏家兄弟身后,他刚刚暗中在两兄弟耳边交待原委,为的就是抓住这难得的讨贼时机。
苏一冰酒大剑一斩,直攻刘阿大喉头;苏二矮身前窜,几把金铁匕首凭空而出,扎向叛徒要害;魏僮伸手一招,一杆烈火红缨枪从他眼前猛力扫下,似有开山之力。
刘阿大心神混乱,急忙左支右绌,堪堪挡下苏家兄弟袭击,赶紧招出护身傀儡双手护额,仓促间选择硬抗种家绝命枪。
“咔啦”
这是他的傀儡机括运转的声音,他错愕抬头,除了红木房梁一切皆空,没有高热,没有猛力,没有绝命一枪。
“熊!”一把大火陡然从他脚下升起,门口显形的梁发财仍旧是魏僮真实之瞳的戏法,真正的胖护卫在几段攻击掩护中欺近刘阿大肉身。
一把天火,叛徒被烧得一干二净,挫骨扬灰。
“nice!人头!”梁发财兴奋握拳,小屋却一阵地动山摇。
不只是小屋,整个江宁城都在颤抖。
小院在天塌地陷里勉力保存了完整模样,缓缓腾空而起,飞向天边的怪眼。魏僮复明以后眼尖得紧,老远便看到有华丽建筑同样飞升——正是薛丁山的将军府。
“班主!”从瞎子披露真相开始就持续掉线的老实孩子无意识地望向小院天井,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袭华丽的宫装,闭着眼漂浮在半空中,浑身散发光华似乎在于虚空角力,正是消失已久的李师师。
李师师听到曾阿牛的呼唤,慢慢睁开眼,看了看神色焦急的苏家兄弟、神情复杂的曾阿牛夫妻、昏迷在地的小小以及一副果然如此表情的魏僮,疲惫地笑了笑:“这次是我们赢了。”
言毕,小院崩塌,众人随之化为齑粉。随整个江宁城的灵魂一起,消失在平静的街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