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眼如潮,尸群如海。
沿着秦淮河像夫子庙跑去的二人,看到的便是这副人间惨状。刚入夜那阵黑鸦袭杀时,江宁城像都沉在梦里一样静默;如今月色化血,倒是惹出类同百鬼夜行的热闹场面。
一大群或布衣走卒、或妇人小姐打扮的怪眼人里,总有一个一身黑衣的领导者,那应该便是之前魏僮在天上看到的活祭行尸。
魏僮双眼由红转黑,真实之瞳的能力始终开启,让两人穿行尸潮之间,犹如鱼入江河,无丝毫阻滞。他拉着梁发财越跑越快,随着时间的发酵,他感觉体内的力量越发充盈,心中浮现了一连串诸如“我要打十个”、“在座各位都是垃圾”之类的豪言壮语。
“错觉,都是错觉。”
魏僮极有自知之明,看上去还能理解的物理攻击范畴他都完全达不到今夜被一翅膀分尸的老爷子的高度,更遑论那些超出理解范畴的神秘力量了。
可能是吸收的血流自带让人失控的蛊惑,也可能是那对作为自己力量本体的眼球本身存在猫腻,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膨胀是不可能膨胀的,只有苟全性命于乱世才是最大的追求。
“富贵,富贵,咱们要不要杀个精英怪,清清图?”刚看到尸群乱窜时,梁发财还一副被误了卿卿性命的梨花带雨模样,如今看瞎子的能力这般好用,立马起了邪念。
果然,会膨胀的只有梁发财,哪怕他到现在还是个菜鸡。
“破不破防都不知道,找死呢?老实待着!”魏僮立刻开口打消梁发财作死的念头,他怕晚了片刻,这倒霉孩子就嘴里念着“隐身即无敌”发动一波死亡冲锋。
“那……万一能破防呢?打死说不定还有经验呢……开了挂就不认兄弟了,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呢……”梁发财嘴里絮絮叨叨不断,他亲眼见到魏僮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发生剧变,虽说心里喜悦占了九成九,但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还是让他眼红不已,一门心思想着自己也能狂吸一波经验实力腾飞。
“可闭嘴吧,我这个状态可不知道是福是祸,只是现在只能先解决主要矛盾,以后再慢慢查找隐患。你要实在眼馋,一会儿到了小院附近咱们藏好咯,等李师师的人打到尾声,我再掩护你去抢个人头试试。”
“啊?咱们藏着,不露面么?”
“露面干嘛?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吧,戏班里有人一开始就想要我的命,只是后来因为我不知道的原因收敛了而已。况且,虽然我主张今晚大概率是全城动乱牵连了我们,但也没法完全排除李师师或她的属下出卖咱们的可能性。咱们能不露面最好,小心为上!”
“那,这,这不就是挂机划水,要躺赢还怪队友演么。富贵,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我鄙视你!”梁发财眯着眼睛做着夸张的表情,自打魏僮复明,他便抓紧一切机会和后者眼神交流,之前只能干巴巴说话的日子实在把他憋得难受。
“嘿,你说对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任何人我都不信,我只信你,梁发财。”魏僮一本正经,脸上写满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莫名骄傲,“还有小小,小小是个傻丫头,又救过我好多次,戏班里只有她说的话我信。”
看着魏僮用童声说着阴暗现实的发言,梁发财心中苦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谁都不信活得多累啊!算了算了,别反驳我,我说不过你,你信我就行!”
魏僮嗫喏一阵,最终没有开口。
两人沉默地继续奔跑着,越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尸群。天空中骇人的巨眼仍在来回扫视,猩红血色均匀地铺在江宁城的每一寸土地上,无数怪眼干尸稻草人一样呆呆地钉在原地,偶尔才会抽动一下。秦淮河上的温柔乡早已成了骷髅冢,只剩怪眼的名伶美女用干朽的皮囊穿着华丽的衣裙,沙丁鱼罐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拥挤在窄窄的画舫甲板上。
“富贵,李师师他们要是打不过,咱还是藏着么?”想了许久,梁发财还是下定决心问出了口。
“……真是那样的话,我帮他们一起躲着,你就别出来了。”魏僮沉默了会儿,才回答道:“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救了我我该报恩,更何况他们真打不过,小小也有危险。”
“可是我还是不会信任他们,你懂吗?”他又立马补充了句。
“行!你说了算!”梁发财开心地笑了笑。
不多时,已经能看见小院亮着的灯笼,梁发财找路能力可算一绝。魏僮虽说在院里也算呆了几日,可今日里才第一次看到这附近的景色,他望着血色中橘黄的一豆灯火,心中感慨:这就是那丫头当时想看到的光吧。
摇摇头把不合时宜的愁绪驱散,魏僮打了个响指,眼里的墨色越发浓郁。他给自己二人的体表又加了一层外壳,伪装成虚弱不堪的状态,也把自己的眼睛变回众人熟悉的黯淡模样。这样哪怕一会儿真的需要出手,也不会暴露自己复明的事实,能藏的底牌多一张算一张,不管有没有用。
不过梁发财也不需要伪装,没那么虚弱的弱鸡还是弱鸡,短暂的休息之后长跑到这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伪装之下汗流浃背的样子也只是比外壳多了几分血色而已。
梁发财完全没有察觉魏僮的把戏,他正专心地把身子藏在一只矮矮的石狮子后探头探脑地侦查,全然不去想在真实之瞳加持的隐身状态下这样的做法是何等的滑稽。
小巷子里七零八落地散着好多布片,像是数十件衣物被刀剑碎裂留下的痕迹,青石路上随处可见厚厚的土堆,像一方方孤独的坟茔。
“好像已经动手了,咱们进去看看情况。”魏僮在梁发财耳边说道,“进去以后尽量别发出动静,其他几个人我不知道,李师师肯定比我厉害得多,说不定能发现端倪。”
梁发财捂着嘴,重重点头。两人鹿伏鹤行,小心翼翼地跨进小院,抬眼一看,院里激战正酣。
院子里挤满了黑衣的怪眼人,魏僮粗略一数,站在原地从大眼珠子里发射激光的就有二十些许,还有几个带着奇形怪状的配件,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十好几。
身体畸形的怪眼人似乎更加灵活,就像是孩童随意捏出的橡皮泥玩具,有手臂变成长满獠牙的黑色鸟喙的,有腿变成鸟爪但缠绕触须的,有背生七只畸形翅膀但裸露无毛的,各种怪物把院里几人团团围住,像野兽一样一边嘶吼一边做着无畏的进攻。
苏一一马当先,一把冰酒就几乎挡住了所有奇型怪眼人的进攻。这些东西看上去比之前他们合围的那只更加可怖,可似乎都丧失了人类的智慧,只懂得利用牙尖爪利,因此他应付起来反倒比之前轻松不少。
其余人等大多忙于防御制式怪眼人的激光攻击,偶尔抽冷子反击一下便能干掉一个呆愣在原地的怪眼人。激光连射的攻击方式虽然简单粗暴,杀伤力却不容小觑,几人防守的空档处烧成灰烬的门扉便是最好的证明。
梁发财掰着指头数了两遍,才侧头低声对魏僮说道:“人不够呀,小姑娘和李师师都不在,还差一个,你认认是谁?”
魏僮定睛观察众人的衣服打扮,回忆了一番曾和他们打过的交道,不太确定地回答道:“应该是刘阿大,算是这里真正的大夫,他和李师师应该在房里照看小小吧。”
“噢!那这边情况不错呀,几个人看起来都游刃有余。这堆眼球怪除了恶心了点感觉还没追我们的人厉害,后悔了,刚刚该背刺那只精英怪的。”
“话别说早了,你看周围,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应该是打了好久了。可是按这些炮台眼球怪攻击的烈度来看,他们分分钟就能全灭了这些大眼睛。一定还有别的威胁,他们才这么缩手缩脚……”
“又来了!牛娃,二娃,后退!”魏僮话还没说完,老辛便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他的双手指尖全是鲜血,手上的楠木算盘已经不剩几颗算珠了。
苏二和曾阿牛听到老辛指示,看都不看漫天的激光一眼,后退两步站在一起。苏一大喝一声,手中冰酒化为碎片,弥散空中形成一面寒气逼人的镜子,把两人防守空位的激光尽数折回。三娘也一抛手中长鞭,一株巨大榕树凭空出现,垂下藤蔓无数,扭曲缠绕,变作一堵木墙。
退回去的二人当然也没闲着,曾阿牛掀起青石地板组合成一面巨型盾牌,苏二手中长刀化为金水,在石盾表面勾勒涂抹,化作一道道符箓。
看到在场所有人居然都在同一时刻各施手段,做出如临大敌的防御姿态,魏僮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一黑,许久没有强行出现的巨大眼球再次占据视野中央,血瞳浮上一层黑色阴影,一道比小院天井还要粗的黑色光柱从天而降,瞬息间碰撞在众人接连升起的几面护盾之上。
几块各有特色的盾牌像冬雪陡遇暖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着,几个呼吸间便只剩薄薄一层。
万幸这恐怖的光柱也逐渐退去,在三面盾牌终于告破时,小院又恢复了梁魏二人初进来时的对峙场面:五人经过一番恰好榨干他们最后一点力量的防守后更加疲惫,奇形怪状的怪眼人也安静地等待光柱消散再次发动潮水一般的攻击。
苏一垫步前冲,手中冰晶大剑只来得及凝结一半,匆匆挡住鸟喙猛啄后,便在鸟爪的割裂中碎裂成渣,前胸也被划开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口吐鲜血连退四五步。
“阿猫!”苏二双眼通红,手中长刀不再,他举着肉拳帮苏一挡下一记翅膀的击打,左手小臂也因此被一道激光射穿,血流如注。
“回去!听辛爷指挥,不要乱!”苏一嘴角溢血,厉声吩咐着,随即再次前冲,勉强挡住一众奇型怪眼人的攻击。
魏僮和梁发财看着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他们在小院之外绝没想到这里是这般场景:从天而降、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的光柱,机械地按波次准时进行的无休止的袭击,无论他们防御过多少轮次、击杀了多少敌人,都会在下次光柱散尽后一切重置,只有他们身上的伤留存了下来,不断累积。
这些都显得过于荒诞,却让众人真切地,不断付出着血的代价。
这就像是一场凌迟,一点点消磨他们防御的力量和斗志,用无法抵抗的力量把他们碾磨成渣。
“富贵,帮忙么?大个子也救了我们的!”梁发财巴巴看着魏僮,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可作壁上观他实在过意不去。
魏僮没有回答,他在用真实之瞳的力量反复查看这群怪眼人,他相信这一切都是虚假,就像今日白天碰到的那场风雨,也像自己晚上造出的那道阶梯:信了,那就成了真实。
如果他能找到和自己有类似力量,欺骗他们感知的那个人,一切困局便迎刃而解。
可是,在哪里?
魏僮全力激发真实之瞳,可看到的景象依然如旧。所以,这些呆滞愚蠢的怪眼人都是真的?怎么可能一直不断重生!
魏僮在竭力思考,梁发财的目光则是死死盯着险象环生的小院众人,光柱来袭之后几人的状态都相当差,曾阿牛和三娘本就重伤,盾碎之后更是站立不住,激光的防御便只有老辛和苏二两人承担,几次齐射后便到了强弩之末。
苏一独自应付奇型怪眼人则更是艰难,他已经拿不稳手中大剑,只好凝成一把短剑左支右绌,在刀尖上疲惫地舞蹈。
“噶!”手臂化作鸟喙的怪眼人瞅准机会,从他的身后死角突然钻出,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的脖子。眼前众怪人同时合力一击,眼见苏一已经来不及转身,就要命丧鸟口,斜刺里一颗火球突然出现,粘在怪人身上便燃起熊熊大火,一两个呼吸间鸟喙怪人便被烧得一干二净,残骸“咔哒咔哒”地掉落一片。
梁发财还是没忍住出手了。
一颗火球打出,他赶忙缩头看着魏僮,小心翼翼地等着训斥。魏僮却是眼前一亮,听着耳中怪人残骸落地的声音,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天空的大眼珠子。
果然,是假的!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