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如今,人已杀尽,只留下最后一只沉默如影子的黑鸦,他安静地、认真地、一刀一刀地割下种师道的头颅,接着右手一挥,脚下的影子膨化成一只畸变的、比人还高的鸟喙。血盆大口张开,一道浓黑的火舌舔过地上所有的尸块,眨眼间便焚烧成灰。
他一步步细致地做完这一切,右手提着血淋淋的头,左手僧人一样竖在胸前,对着头目所属的那滩灰烬深深鞠了一躬,墨水一样溶在影子里,再不见踪迹。
杀人放火告一段落,天上的月亮才敢从云中钻出,尽情泼洒仙宫的柔情,似是要洗净仍滞留在荒烟野草里的冲天怨念。
鼻腔里满是肉体烧焦的油腻味道,脑子里反复回放一群生龙活虎的人被斩成支离破碎的尸块的图像,梁发财从小腹末端到会厌咽喉都在不断抽搐。他手足并用地爬出大瓮,跪倒在地,把胃里能吐出的液体都倒了个干净。
魏僮没能看见众人凄惨的死状,但无论是招来烈风的黑翼,还是扭曲怪异的鸟喙,都让他的真实之瞳产生了应激反应,巨大臃肿的怪物肢体在脑海里萦绕不散,给他带来无比的恐惧和震撼。
良久,两人终于从惊悚、兔死狐悲或者什么其他复杂情绪的纠缠中抽离出来,有些木讷地重回毫无安全可言的现实之中。
“富、富贵,咱们现在怎么办……”梁发财声音低沉,袭击者的疯狂和凶残他终于得窥全貌,心底里最后一点逃脱生天的侥幸也快荡然无存。
魏僮咬咬牙,指着还噼噼啪啪燃着火焰的断壁残垣,说道:“咱们过去,躲进豆花店里。现在这里恐怕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二人不再隐藏身形,一溜烟从小巷阴影里钻出,跑到豆花店门前。看着紧闭的朱漆门扉,梁发财刚要准备招出天火破门,便感觉身子一轻,自己脚下的青砖拔地而起,形成直通小店二楼窗户的阶梯。
“快走!”魏僮催促一声,梁发财下意识跑了两步,脚下一滑,跌进了窗户里。他晃了晃脑袋,想起小瞎子还在身后,回头一看才发现哪儿有什么阶梯?
“只要你相信,那就是真的。”他下楼开门把脚步更加虚浮的魏僮带进来的时候,小瞎子这样说道。
两人借着月色环视一周,小店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店,没有客房、没有密室、没有接头的人,牢牢插好的门窗插销透露着老板没有在老旧木桌上守夜的打算——这里的一切都普通得太过分了。
“八成,对面的小院才是李师师真正的暗子。”梁发财面色严肃,说着红猩猩都能轻易得出的推论。
“好了,起码咱们现在暂时安全了。”魏僮揉着太阳穴,软骨头一样地趴在柜台上,隐秘行动的代价就是体力的完全透支,如今的他可能连蚂蚁都单挑不过。
梁发财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瞎子倒下他必须得站出来扛起大局,他学着魏僮平日里的模样,全神贯注地分析道:“我来提炼一下已知的情报:杀手叫黑鸦,是薛将军的手下;追杀我们和来这里杀人的不是一拨人;他们杀的两人是个虫师……呃,有什么用?”
魏僮能想象他一本正经的无辜表情,脸颊贴在木纹上,有气无力地接茬道:“黑鸦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要杀经略相公府的人?他们怎么知道这里有相公府的人?又怎么杀得了他们?”
“嗯……什么意思?”
“相公府和将军府对峙多年,早不掀桌晚不掀桌,今晚却突然动手,杀了他们的大公子。要么,相公府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要么,他们失去了存在的资格,你猜猜是哪个?”
“啊?我怎么知道?”
“那好,种家枪天下闻名,尤其是这里的名头,比话本里更甚三分。我们已知这是李师师扶持起来的绝强势力,而那几只黑鸦显然不属于精锐,需要用多人性命才可换一击必杀。那问题来了,他们怎么知道这击必杀,又是怎么做到的?”
“你大爷,别问我!”
“这家明面上是情报站的豆花店未曾暴露,空无一人,监控这里的暗桩小院却被堵了个正着,你不觉得蹊跷么?”
“啊!啊?”
“我们又为什么会被追杀?追杀我们之人明显不够果断,起码不像这批人那般志在必得,这又是为什么?”
“你他娘的哪儿来这么多问题问我?你倒是告诉我答案啊!”
“我是谁?”魏僮疲倦地笑笑,问出最后一个欠扁的问题。
“你是魏富贵!你是头顶生疮脚下流脓的坏种!你是挖坑不填调胃口的小赤佬!你是……”想要分析局势却被魏僮单方面秀智商的梁发财恼羞成怒,要不是他精疲力尽,早就和瞎子扭打在了一起。
“咳咳,你错了,在这里,我是魏僮,也是种师闵!经略相公府的种师闵,只有李师师认识的种师闵!”
……
书院街,义学巷,夫子庙后门不远处一条只有本地的老人才依稀想得起名字的逼仄小巷,半夜里安静得仿佛鬼蜮。
苏二手拿长刀,怪笑着踱步进来,七八只神情冷漠的黑鸦错落站着,将他前进的路线牢牢封锁。
“嘿,果然是你们这群不人不鬼、不阴不阳的货色,来吧,大爷我正憋屈呢,卖点儿力气让我好好松快松快!”苏二眼皮一翻,长刀横在胸前,饶有兴致地出声挑衅道。
“上!战!”当先一名黑鸦开口,声音嘶哑,像是吞了火炭一般。
一众黑鸦沉默前冲,用力掷出制式的飞刀,又是人随刀去的搏命架势!苏二见状,不惊反喜,大笑着扬起右手,挥舞战锤一般把手中长刀重重砸下,直接给当先的一只黑鸦开了瓤儿,红白之物飞溅四处。
砸下的长刀不光压扁了一只倒霉的脑袋,紧跟而来的气劲把飞刀和黑鸦吹得七零八落,只有鲜少几把离得近的利刃突破而出,深深扎进苏二的肩膀和手臂。
“痛快!再来!”开战不过一瞬,苏二已经血流不止,可他像是对身体里没入的利刃浑然不觉似的,大笑着刀尖轻点,指着之前开口的黑鸦,挑衅讨战,“你们领头的不是都发些新玩具么?拿出来给某家耍耍,让某开心了,便留你一具全尸!”
“上!死战!”嘶哑喉咙的黑鸦无动于衷,一边吩咐手下再次进攻,一边用双手扣住下颚,锋利老旧的指甲扎进沟壑密布的脸颊,颤抖中竭力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
众黑鸦呈一字长蛇阵杀出,手中飞刀不断,竟是在飞掠中掰下指骨做刃,一时间好似暴雨梨花,整个天地布满了凛冽的杀机。他心一横,把长刀往身前扔去,双手护头,暴龙一样跟着长刀前冲,打定主意用身体两侧的厚肉顶过对方众人的殊死一搏,以伤换命,直捣黄龙。
“咔嚓!”“咔嚓!”“咔嚓嚓嚓!”
机括引发的声音不绝于耳,密密麻麻的飞蝗石如黑云压城,将苏二眼前的梨花暴雨吞得个一干二净。
“二娃子,你是牛啊,只晓得冲迈?哈皮!”老迈的川音响起,账房老辛紧赶慢赶地终于也到了巷口,一拨手中算盘,击出暗器无数,解了苏二燃眉之急。
“辛大爷,谢咯!”苏二眼看不用遭受剧痛,嘴巴都笑裂了,急追一步赶上飞逝而出的长刀,拽住刀柄,右脚一旋,就要借人刀前冲之力,拧腰旋身,击出旋风怒斩!
“啪嚓!”
飞旋而至的斩击眼看就要把站在原地、姿态怪异的黑鸦枭首,却突然像斩在了河面上漂浮的腐木一般,层层切入却虚不受力,速度不断减慢,最终停在黑鸦血管暴凸的喉管前。
苏二用尽全身力量的一击被无端消解,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儿,吐出好大一口鲜血,连刀也拿不住,后退两步坐倒在地。
“二娃子,小心!”一旁的黑鸦显然并没有围观的闲情逸致,搏命一波被老辛的算盘珠轻易化解,手掌光秃秃的他们无动于衷,怨灵行尸一样,一窝蜂扑向失去反抗之力的苏二,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涎水横流,恨不能生啖其肉。
“啪!”
震耳欲聋的一记鞭打声炸裂,三娘一挂长鞭正打在一众行尸走肉的腰腹,疯狂前涌的肉体随着爆响四分五裂。
苏二感觉身子一轻,视野里凶残的黑鸦不再,原来是曾阿牛眨眼间一个来回,提着他回到了巷口众人的簇拥之中。
“二狗啊,早说了,你是咱们里最不能打的,逞什么能耐?”曾阿牛笑得还是那般憨厚老实。
“牛牛,你救他干嘛?就该让我一鞭子也把他屁股抽开花,敢打搅姐姐我的大好春光!”三娘杏眼一瞪,阿牛的笑容不自觉多了几分阴影。
“你们!”虽然是被救的弱者,可苏二完全没有找到感恩戴德的感觉,横眉冷眼就要开口骂娘。
“别闹了,不对劲!”苏一手握冰酒大剑,从半空落下,“周围黑鸦不少,像是在全城大动干戈。”
“那咋个办嘛,老子账都没算醒豁,明天多早就要起,还睡不睡了嘛!”眼看苏二脱险,老辛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由得开口抱怨。
“先解决了这个,拿下好好问问。”苏一三言两语定下战斗方针,提剑便要速战速决。
这时候,保持了好长时间诡异姿势的黑鸦已经看不出人模样了,脸颊到脖子的血管根根爆裂,迸射出的暗红血浆被不知名的力量拖着,绕着他的头颅旋转。他双手肌肉浮凸,用尽全力地扣住两侧下颚往外撕开,下颚骨顿时发出引人发酸的龟裂声。
“嗤嗤!”“嗤嗤!”随着他下颚骨的彻底断裂,他的双手缓缓撑开身周不可名状,却扎扎实实挡下苏二全力一击的屏障,他的身体也随之被撕裂成左右两片。
一只猩红的眼球从他分裂的胸骨中慢慢浮现,沿着破损的脊柱逐渐上升,他全身的血肉随之干瘪,像是被这邪异的眼球吸干殆尽。
众人看着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均是头皮发麻。巨大的眼球好像盯着他们每一个人,他们心底里不约而同地响起一个嘶哑干瘪的声音:
“你们,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