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来几片薄云,清亮的月色黯淡了许多,一阵微风不知从何而起,豆花店简陋的布围子敷衍地摇晃一下,又懒懒地垂在了胡桃木的杆上。
梁发财两只眼睛都要瞪出火星来了,飞快地扫视着小店周围的风吹草动,半晌过去,仍是一无所获。心里划定的安全区近在咫尺,他既想赶紧带着瞎子结束今夜无休止的逃亡,又怕因为自己的疏忽害得两个人自投罗网,只好一直在原地磨磨蹭蹭。
“富贵,我觉得,应该妥了吧……”他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开口。
“再等等。”魏僮缓了好半天,反复地使用真实之瞳瞒天过海,他正头痛欲裂,眼角和鼻孔都残留着干涸的血迹。现在的他没办法有效地思考和判断,面对一步踏错便步入深渊的境况,他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尽可能恢复状态。
哪怕在原地呆着并非良策,他也选择冒这个险,起码要恢复到再能发动一次真实之瞳的体力才能前行。
梁发财担心地看着血葫芦一样的瞎子,默默点头,专心警戒起来。跑了许久,他的体力也基本耗尽,召唤天火的能力倒是恢复了不少,按他自己的估计,约摸还能塑造两三次火墙的样子。
“哎……”看着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灰心丧气啦?”魏僮本来在默默调节呼吸,做着恢复能力的一切努力,听到这声叹息,便笑着开口问道。
“有点。富贵,和咱们之前想的不一样啊。”老话重提,梁发财这次没有指天骂地的不忿,更多的是斗志受挫的萧索。
来之不易的平静,让后怕和沮丧一同袭来,从今日白天起,他就一直只有呜哇乱叫和抱头鼠窜两种模样。听富贵的意思,好不容易将迎来人生巅峰的转折点了,又莫名其妙地快要被扼杀在了摇篮中。
“废话,又不是真的玩游戏,哪有boss安安静静等你打怪练级的?按部就班地修炼,顺藤摸瓜找出真相,那都是天命主角才有的待遇,你还想这好事呢?”魏僮无情地嘲笑着忧郁的梁总。
“憋屈啊,他们这是欺负少年穷!不是,你的算计全部落空,你不觉得难过么?”梁先生打开了话匣子,便也不装冷静沉着了,一张胖脸耷拉老长。
“是不是还得给你安排个退婚?”魏僮无视梁发财浑身的怨念,喜笑颜开地打着趣,还伸出右手大拇指,比划了个“我很棒”的姿势来,“算计落空就落空呗。真要是我想什么来什么,我还想现在咱们坐在‘魏蜀吴’吃火锅呐!别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就啥都想开了!看我,我就是很烂!”
“你!你个狗头军师,说话当放屁!咋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呢?!”三言两语,梁发财混不吝的性子又被激了起来。
“欸,你说对了,咱……等等,别废话了,没时间给你再做心理辅导。你看看一点钟方向,那边是豆花店不?”魏僮本来还要接着对线,突然笑容一收,急声吩咐。
“哪儿?噢噢,我看看,是豆花店对面,咋了咋了?”
“有人来了,是那些人。”魏僮虽然没力气展开真实之瞳,可一晚上下来,对飞刀破空的声音也敏感了不少。他刚刚听到几声微弱难辨的呼啸从右手边快速飞掠而过,尽数投入右前方的未知处。
魏僮赶紧用出抠抠索索攒出的最后一点力量,勉励撑开一层薄薄的膜,包裹住二人所在的大瓮,让外界的目光不自觉忽略这里的存在。
梁发财眼中,小瞎子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失去了生机一般黯淡下来,鲜红的血泪止不住地流淌。他又急又怕,正要出声询问详情,便看到魏僮伸手一指,七八道黑影鹰隼一样破开夜空的宁静,直奔他手指向的那方小院。
黑衣人的武器装扮和今晚追杀他们的大同小异,但不见领头的矮个子,他也无从分辨是不是同一拨人。黑影几个呼吸间包围了小院,其中一人双手展开,竟像墨水一般消融在空气之中,转眼间变成一对寒光四溢的黑色钢翅。
黑衣人也不喊话也不叫阵,像是笃定院内有敌人似的。领头的扇动黑翼,如镰刀一般对着小院极速舞动,院墙、门扉、小楼,均在眨眼间被切割成了碎块。烟尘腾起,小院不复存在。
梁发财除了切割的破风声外,竟没有听到半点建筑崩塌的轰鸣巨响,小刀裁纸一般安静、迅速而诡异。
“叮叮叮叮!”就在他寒毛直竖时,飞扬的尘土中间,传来一连串刀剑相接的碰撞声。一把唐刀斩开重重烟尘,大开大合地下劈上撩,每一击都似慢实快,沙尘像海绵一样被迅速切成无数小方块,万点火星掩映期间,煞是壮观。
一个仆役打扮的老人右手持刀平举,马步前弓后箭,像一只背毛高耸的瘦虎,警惕地防备着敌袭,正是他挡下了黑翼诡异的切割之力。
“黑鸦?你们不要命了?你们主子也不要命了?”
老人缓缓开口,明明还有十多米的距离,可声音却像是在瓮里的两人耳边响起的一般。
双手变成翅膀的黑衣人点头,冷声吩咐左右:“是魏刑。情报无误,杀!”
“噢?敢对老夫直言说杀,小娃娃你可真是,哈,引人发笑啊!”魏刑见状,也不再发问。他右手手腕一震,长长的唐刀入鞘,跨步弯腰,右足拉后发力,居合斩俨然蓄势待发。
“老魏,小心那个带翅膀的。”另一个男声响起,梁发财这才发现老人身后竟然还有一个人。
“明白。大公子,您自己当心。”魏刑简单答应一声,仍保持着出刀的姿势,双眼冒着精光盯着双手成翼的黑鸦头目,全身气机都锁定在他身上。
包围小院一圈的黑衣人突然动了,双手翻飞,一把把墨色飞刀射向小院中央的二人。飞刀飞在半途,一众黑影腾空而起,飞蛾扑火般跟随飞刀的轨迹,直冲两人面门。
魏刑目眦欲裂,大喝一声:“斩!”手中唐刀应声出窍,新月一般横扫而出,“叮——”,竟是无数飞刀同时被斩的声音融成一记,拖出一道让人牙酸的长长尾音。
一刀斩出,魏刑脚步顿挫,炮弹一般借着刀势飞跃而出,直奔仍在原地的头目。这是他习练了一辈子的居合刀术,前半斩破势,后半斩借势杀人!
可随飞刀而来的一群黑鸦似乎早有所料,离他刀刃最近的一人伸出双手,像怀抱情人一样让唐刀穿透胸骨,好像死在他的刀下就是最重要的任务一般。在死前的一瞬间,这只黑鸦双手奋力一扭,用骨头、用筋膜、用血肉的阻力,迟滞了唐刀砍出的一丝锋锐。
第一只黑鸦死去的同时,周遭的鸦群也欺进魏刑附近,野兽一样扑向他的手脚、头颅、刀刃。一眨眼的工夫,飞射而出的魏刑身上挂满了人,唐刀刀刃贯穿了三具肉体,他的右手甚至都陷进一具尸体的胸腔之中,整个人被包裹成滑稽而恐怖的黑色圆球。
“斩!”圆球内传出大喝,随之刀光一闪,断肢和血肉纷飞。魏刑只能斩完蓄势良久的一刀,换取从自杀式的阻拦里脱身片刻。
“杀。”站在原地的头目冷眼看着垃圾一样飞散的属下肢体,淡然开口。他双翅重重后扬,接着猛力挥出,不同于之前毁灭小院的无形斩击,前涌的烈风裹挟着黑光,萦绕着不详的气息。
半空中的魏刑急忙纳刀,黑色烈风带来的不详预感让他寒毛直竖,只有居合一斩才有对抗的可能。可他刚刚斩飞的黑鸦又如跗骨之蛆一般团身而上,一个叠一个地用手抓住、用牙咬住、用断肢卡住自己能触碰到的一切。比刚刚小了许多,却更加诡异恶心的黑色圆球再次出现。
“嗤——”热刀切黄油的声音在魏僮耳中响起,可梁发财眼见的却是黑色圆球被一分为二的恐怖场面——黑鸦、魏刑,黑色烈风前行路上的所有,全部被斩成了不均匀的两片。
“呕!”梁发财胃里一翻,就要干呕出声,他赶紧猛地锤了一拳胸口,蜷缩在瓮里,涕泗横流。
尸块纷飞,方才的群鸦只剩下头目一人,他却仿佛胜券在握,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对着院子里显出几分错愕的男人说道:“种师道,到你了。”
“开!”种师道没有多言,右手一翻,一杆通体火焰构成的长枪凭空出现。他一叩枪头,躬步拉伸,如弹弓子一般激射而出,枪尖直奔头目的咽喉要害,火焰组成的枪杆如蛟龙翻江,明灭不定的火焰枪头在风压中迅速浓缩,直到成为锐不可当的熔火星核。
头目一直伫立不动的身子突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左翅前伸带风劈砍,右翅下撩直奔种师道命门。啪,啪,两响,种师道的长枪脱了手。
种师道左手一招,飞出的长枪活了一般扫出一连串火球,星核爆闪,整杆枪如困龙升天,从头目侧后方的视野死角凭空借力,猛然回刺。
头目像是后脑长了眼睛一般,右翅扇出,一道风墙稳稳防御住了身后的长枪一闪。可种师道也没闲着,垫步上前,一杆新的长枪在手,点了三点,虚虚实实,扑朔迷离,如火鹤饮水,狠狠地扎向他两眼一喉。
头目终于后撤两步,擦边闪过火鹤三点头,双翅一拢就要招狂风强袭,却听“苍啷啷”金铁声响起,接着双臂剧痛,两只翅膀从大臂处应声而断。身后,又出现一个拿着火焰长刀的种师道,原来面前凌厉的攻势竟是虚招!
“咳,汴梁种家枪,名不虚传啊!”他陡然受到重创,脸上却挂着轻蔑的哂笑。
“杀你只为给老魏报仇,用刀还是用枪又有何妨?”种师道也没被他激怒,洒然回道。
“报仇?你种家何时想过给家奴报仇?每个人出行都带个近仆当狗使唤,危险了就推出去保自己一条命。哈哈哈,这就是种家,这就是仁义道德的经略相公府!”头目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张狂大笑道。
“随你如何想,我种家世代名声,是手里的枪杀金人杀出来的,你等宵小之言何足挂齿?”种师道表情不屑,“你们黑鸦今夜杀我忠仆,取死有道。明日里我定会到将军府上问个究竟,问问他薛丁山薛将军是否想要造反?!”
“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你是如此,你那幼弟种师闵也是如此,全无半点担当!问?何必问之?要杀便杀!吾辈为将军赴死,惟愿杀尽世间庸人!”头目一边吐血,一边狂笑。
“你可真大言不惭!我倒要……呃啊!”见黑鸦头目仍张狂跋扈,种师道心中升起不详预感,故作张狂想激他开口,却冷不防小腹剧痛,不禁喊出了声。
不远处的一株柳树下,一道沉默的影子逐渐凝实,一个同样黑鸦打扮的身影从夜色中逐渐涂抹出来,手中弯刀刺在虚空,刀刃上却有鲜血汩汩流下。
“你,你怎么……”刀刃末端,缓缓浮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双手抓住刀刃,白刃深埋的小腹血流不止——他才是真正的种师道。
“他怎么找到的你的真身?”躺倒在地、大口吐血的头目笑得更加放肆起来,“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引你一直说话?你们种家‘招火’、‘幻身’的法门我们早已一清二楚,我不用自己做诱饵,又怎么能等到你心旌荡漾,让残花生效,让我等一击必杀呢?”
“残花?谁……你!”种师道躺倒在血泊中,双眼逐渐无神,仍残留着不敢置信的光芒。他不明白薛丁山的狗怎么敢发疯咬人,是谁透露自家罩门,又是谁给自己下了残花标记?为何偌大一个江宁府,至今无人来援?
三弟、种家危矣!他想站起身大喊,想让幼弟,让家族逃出困局,可终究呼吸停止,生机断绝。
“我早就告诉你了,今夜,必杀!”头目也到了弥留之际,逐渐无神的双眼狂热地盯着天上的皎月,嘴里喃喃念道,“多谢将军,以我为刀,杀种家恶人!愿将军大业得成!愿种家今夜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