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照照镜子吧,洗干净了!”梁发财扔掉毛巾,往椅子上一瘫,像是跑了场马拉松后的做派。
“你大爷!”被抹布擦灰般蹂躏了一刻钟的魏僮,总觉得脸上脱了三层皮。他睁开眼睛,眼前还是理所应当的一片灰暗,之前钻心的痛觉却荡然无存。
“我还以为你瞎都是装的呢,跟伊利丹一个样。”梁发财好奇地看着魏僮的脸,两颗眼珠像蒙了一层翳,灰扑扑的没有生气,除此之外和他记忆里富贵八九岁的样子没什么出入。
“别抬杠啊,蛋总可是真的享受残疾人福利津贴的孤寡老人。”魏僮瘪瘪嘴,“不就是我有事儿没告诉你吗,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还没被安排习惯?闹什么脾气啊你!”
“哟哟哟,我哪儿敢喂?!您富贵大人可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梁翀小小屁民,又没文化,可不敢耽误您的谋算!”
“草,来劲了是吧?别他妈阴阳怪气的。”魏僮转过头啐道,“来吧,我告诉你些现在能说的。”
“得嘞!您大人大量,给小的我答疑解惑,小人不胜感激呀!”梁发财听到有料,狗腿子一样搬个凳子,挤到魏僮身边候着。
“这事儿啊,得从昨晚上和李师师对线说起……”
……
“好了,我不关心你和经略相公府的关系,也不想插手你和将军府的恩怨。之前看在你眼瞎的份上,我收留你;现在你既然寻到了靠山,我这儿庙小,就不留你了,能动身就快走吧。”师师看都不看瞎子一眼,径自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魏僮心里一苦,他虽然也想尽可能远离风暴眼,可现在一切都没准备好,托庇李师师的戏班显然是更保险的做法。身为被袭对象,反而要被逐出暂时的安全区,他又是恼怒又是担心,还带着几分牵连了小姑娘的内疚,心中打翻调料铺似的,五味杂陈。
他刚想开口解释,寻求缓冲和解,突然发觉万籁俱寂,小小沉沉的呼吸声竟然消失了。
他心中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听见师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若呢喃。
“果然,你也不是这里的人。”
他寒毛直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最大的秘密竟然如此轻巧地就被人发现!他不敢有丝毫反常,心中抱着一丝侥幸调整呼吸和语速,用困惑地语气说道:“班主,您什么意思?”
“呵,别装了,我这能力能让这世界原有的一切静止,而你还能活蹦乱跳的,哼,这意味着什么你解释解释?”
魏僮的谎言被当面戳穿,他来不及尴尬,接着话茬说道:“班主,我是说,您用、用能力制造这样一个秘密说话的机会,是有什么要事嘱咐么?”
“噢?你脑子转得挺快啊。”李师师仍是一副嘲讽的语气,看了眼面前的小瞎子,自顾自说着让他瞠目结舌的惊天秘密。
“你第二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样,已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是的,第二次。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时间重复了一遍,让你经历了两次苏醒。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重复的现在、循环的未来、跳跃的历史以及一遍遍凭空出现又消失,全然不记得自己生活轨迹的人,我都见多了,不足为奇。”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只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我不该是在这个不知道哪个没常识的话本脑子构建出的假宋舞台里唱跳的李师师,我不该被囚禁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
“我一开始发过疯,试过锦衣玉食寻欢作乐,试过杀戮放纵毁灭一切。我在这与生俱来的能力能让我轻而易举地静止时间,这世界的一切在我面前都那么脆弱。”
“可是没用,不管我做了什么努力,我杀掉多少人,我毁掉多少城市,都会在某一刻,‘啪嗒’,一切回复原点。”
“我还是那个拴在戏台上唱戏的李师师,这里还是那个从根上就虚假浮夸的南宋。”
“反抗了那么多次,我认命了,我就像一个幽魂在这个世界里苟延残喘。我越来越漠视世界的虚假,甚至逐渐习惯。可能是在这个世界越陷越深的关系,我逐渐能对时间的重置有所察觉,每次重置的间隔也越来越长。”
“某个我预感到即将重置的一刻之前,一个婴儿像被画出来一样突兀出现在我脚边。我本想着她会随着世界的重置像泡沫一样消失,可谁知下一刻我从三年前汴京的床上醒来,婴儿就躺在我身边。”
“那时候,我知道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我给婴儿取名叫苏小小,用这个不该存在于当前时空的名字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世界的虚假,还想了她的大名得取自‘断肠明月霜天晓’,用稼轩词嘲讽没文化的造物主。”
“那时候开始,我的身边就常出现像小小一样,世界‘涂抹’不掉的人,可他们的记忆和生理状况却会在一次次擦除中被重置。然而,这已经让我欣喜若狂了。他们和这里那些泡影一样的存在不同,起码是熟悉的面孔。”
“我又找到了名为活着的动力,我尝试一切办法为他们保留记忆:专心提高自己的能力、世界重置时凝固他们周围的时间甚至试过通过输血尝试让他们掌握和我一样的力量。”
“我成功了。”
“我发疯的尝试终于让我能够留下他们一部分的记忆,虽然大多会变得模糊;他们也能够跨过每一次的重置继续变大变老了,虽然比我已经快模糊的记忆中的正常人慢了许多。”
“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以为我会有越来越多的同伴,我以为我不再会孤独了。”
“直到我遇到那个魔鬼,薛丁山。”
“我刚听到这个名字时,只以为他也是造物主的无聊恶趣味产物。他见到我出言不逊时,我发动能力想要教训他,却只看到他恶心地对我笑,还告诉我这对他无效。我才知道,他同我一样。”
“他比我当年还要疯狂,他是真的沉迷在这个世界里主宰一切的滋味,他选择做将军、做皇帝、做奴隶主,玩弄然后毁灭他见到的一切。”
“本来,一个比我还疯的疯子并不值得我关注,我一门心思想要做的只是让小小他们能够陪我久一点罢了。可造物主,这世界真正存在的那位造物主,他满怀恶意地给我灌输知识: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会有越来越多真实的灵魂注入,他们有的像我一样能够觉醒,有的只能像小小那般永世沉沦,而终结这一切的只有一个办法——杀掉薛丁山。”
“他一定也给薛丁山许下过某种承诺,从那时起,我们的战争便开始了。”
“我成立过各种组织对抗他在这个世界里建立的势力,我也带着不断发掘培养的同伴和他正面交战了十多次,可他奇怪的能力让他能够免疫未觉醒者的一切伤害,而我和他在相互能力无效的情况下又只能是旗鼓相当。”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各自的势力愈发壮大,对抗的烈度不断提升,可决出胜负的那一刻看上去仍遥遥无期。每当我身边有一个即将真正觉醒,在重置中保留所有记忆和能力的人时,就会在成功的前夕凭空消失。我猜想薛丁山那边也是类同,造物主只想我们一直这样打下去,无休无止,供他取乐。”
“每次我们交手,他总会用尽一切方法折磨我的人,哪怕因此被我们抓住机会剪除他的部下他也甘之如饴。他和我不同,他在享受着这个造物主的无聊游戏,享受着所有的疼痛和流血。他越来越主动地挑起战争,像只好斗的疯狗,就算是世界刚刚重置,我们双方的实力都在最低谷时,他也会涎水直流地扑上来。”
“我越来越厌倦了,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杀掉这只疯狗!”
“这一次,我发现了你,你竟然是这个世界第三个不受掌控的存在。为了能够逃离这无尽的循环,我决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寻求你的帮助。”
李师师一口气说完这么多,目光炯炯地看着小瞎子的脸,魏僮终于得空喘口气,把因为紧张和惊讶逐渐分散的注意力抓回脑中。
他想了想,问道:“那为什么你之前全无反应,要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些?”
“第一我得考察你的态度品行,如果又是个变态的薛丁山第二,我肯定得在你没掌控完全力量之前杀死你;第二是我得防止薛丁山察觉,交手这么多年,我的身边一定有他的暗子,与你接触不管用什么理由、是否用力量试探,都会被寻到端倪。所以,只有在这个我提前布置了手段的房间里,我才能和你说出这一切。”
她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你今日被将军府的死士袭击,虽然他的目的一定是用小小来激怒我,可你和你的跟班说不定也会被他注意到。现在把你主动推出去接受试探,继而用你们愚蠢至极的表现打消他的疑虑才是上策。在你走之前,我必须得出来跟你交个底,把你牢牢掌控在我这一方。”
“这……你就不担心我反水去找薛丁山么?”
“哈,种师闵,你家老太公都是我的下属,你反水不考虑你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江宁府,也得想想在汴京的那一大家子人吧?虽说你和我一样都不是这世界的原住民,但我可清楚你和你几个哥哥感情可不是一般的深厚。”李师师嘲讽的笑容放大。
“你,你怎么……你威胁我?”魏僮脸色一白,似乎最深层的面具被一把摘下,色厉内荏地指着李师师咆哮。
他心中却是一松,看样子李师师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她只把自己当做某个“觉醒”的原住民,保留宿慧的同时仍割舍不掉“这边”的情感,殊不知他魏某人甚至不知道那经略相公府到底是何方神圣。
“行了,我想你也有造物主给你的知识,赶紧用你的脑子好好消化,掌控好力量。你和我合作,我们一同杀死薛丁山,我才能用我的力量把你一家老小都带到真实的世界去,好好考虑吧。”
说完,李师师气定神闲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冷硬地说道:“你要是敢利用小小做些什么,休怪我不客气。”
说话时,她身边奇怪的能力收回,檀香的香柱像是视频加速一般,安静而迅捷地烧了好长一截,从中两断,香灰渺渺。
……
“雌熬……草?”梁发财惊得嘴都合不拢,“他大爷的,还有这么多秘密呢?那,那个啥重师敏是谁?你其实是个妹妹?”
“你他妈能不能有一回关注点正常的东西?”说了大段,口干舌燥的魏瞎子本来正在猛灌冷茶,闻言一口喷了出来。
“好吧,好吧。所以,第一这不是个真实世界,是有个傻逼创造的;第二咱们有个主线任务是杀死大魔王薛丁山;第三咱们勇者都有特别牛逼,横扫世界的力量,对吧?”梁发财认真总结,“那你力量呢?我力量呢?咱的傻逼造物主植入挂呢?”
魏僮讪讪:“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们和他们那俩货进来的方式不一样,反正我没听到一个叫造物主的货夺命连环call,许是得自己练呢。”
“练啥啊?”梁发财一脸不屑,举着刚刚还视若珍宝的“武林秘籍”,“就这?”
“嗯,就这。”魏僮认真点头。
“嗤!对了,那你之前跟我半夜密谈,还有刚刚的‘苏一行为分析’,合着都是演给我看的?你不是早知道那啥相公府是李师师打造的了么?”
“嗯,是演的,不过不是给你看,是给李师师身边的人看的,也包括苏一。”魏僮言之凿凿。
“你大爷!”梁发财标准起手,接着又神情紧张,“不对啊,万一还有人在周围听着呢?万一还有人来袭击呢?你咋就可拉可拉唱rap,一股(骨)脑全说了啊!”
“彼其娘兮哪儿来的这么多异味儿的俏皮话?我现在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看看窗外!”
梁发财懵懵懂懂抬眼一看,窗外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甚至有早春的黄鹂在柳梢蹦跶。
不对,雀儿确实在蹦跶,可就像反复回放的gif图一样,动作痕迹一丝不差。
“你这是,也会那李师师的咋瓦鲁多了?”
“我可不会操控时间,只是骗过你的感知罢了,你再看看?”
梁发财再定睛一看,没有柳梢,没有黄鹂,窗口的景色全然不同。
魏僮的解说适时响起:“刚刚我只是用我的力量遮蔽了你对真实的感知,我说话的时候也注意控制着只让你听到我的声音。之前的几次赶鸭子上架,终于让我摸到了些门径,在烦扰中寻找真实,给真实加以伪装,这恐怕就是我的能力了。”
“就叫他,真实之瞳吧。”魏僮露出八颗牙,灿烂地笑着,两只眼睛安静地淌下鲜红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