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梁二人或因庆幸劫后余生,或因自满算无遗策,都面带喜色,站起身来。一旁的苏一却仍旧面色凝重,猛然间,他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大喝一声:“趴下!”
二人喜色瞬间转阴,本能地一个猛扑向前卧倒。魏瞎子目不能视,只好集中一万分的注意力分辨声音,只听到延绵不绝的雨声依旧,冷风呜咽,其余的半点也无。
卧倒在地的梁发财双手捂着脑袋,小腿和膝盖一起用力,像只肥硕的毛虫往破烂的桌子下面蹭。少顷,未见情势变化,他睁开紧闭的小眼睛,贼眉鼠眼地向上一翻:视野里只有苏一如临大敌的剑。
他生怕自己吸引仇恨,憋着气不敢出声,小眼睛瞪着剑尖眨都不敢眨一下,鼻尖上凝出一颗颗汗珠。不一会儿,他的双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滑稽别扭的姿势也让全身各处传来酸痛和不适。
梁发财又等了等,还是不见变化,终于忍不住呻吟半声,胳膊肘撑地想换个姿势。
“咻……歘歘,欻欻歘,欻欻”
魏僮警惕地趴着,他听到了梁发财嗓子眼里发出的动静,似乎同时雨也下得更大,硕大的雨滴击打在屋檐瓦片上的声音连成一片。
“歘!”一滴雨落在了他头前面三寸的位置,可他仔细听来,雨滴竟如钢钉一般,深深地埋进木制的地板之中。
原来,哪里是雨势骤增,大珠小珠落玉盘,分明是钢针如雨,嘈嘈切切错杂弹!
魏僮亡魂大冒,不远处梁发财比他早看到这万箭齐发的恐怖场景,一连十八滚滚到他跟前,拉着他豕奔狼突地就往隔间冲去。两人且跑且摔,短短两三米的距离就像是生与死的天堑,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了个干干净净。
摔进密闭的卧室隔间后,梁发财惊魂未定地回头一看,临窗的房间地板上刺猬般扎满了寒光逼人的钢钉,木制的桌椅被巨大的冲击力撕成了碎片。
“大个子呢?”他陡然想起房里的第三人,这才看到苏一把手中剑舞得水泼不进,一边格挡飞针一边后退缓冲,已是退到了门口处,房里密密麻麻的针刺丛林也因他的且战且退而多出一条浅浅的小径。
看到苏一并无大碍,梁发财心中一松,刚要提声呼救,却听到旁边正脸着陆的小瞎子一抹鼻血,大声尖叫道:“阿一哥,背后!”
“啊?”梁发财不明白瞎子怎么发现的危险,又是惊讶又是怀疑。门口正专心应对飞针的苏一也没有在意,只是稍稍把注意力分了一成在自己的身后。
可他突然发现,竟然有把无声的弯刀已然欺进自己的左后腰,刀尖还有两寸便要狠狠捅入。他赶忙扭腰侧身,长剑后撩,堪堪击偏了一丝弯刀的轨迹,却被剌出一道极深的血口,右边肩膀也被几根飞针划破。
“啊!”梁发财眼睁睁看着苏一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飞刀砍伤,又看到激射的飞针带出的血花,心中又急又恼,“大个子,你他吗听人话啊!”
“身后五点钟位置!”瞎子看不到战局也不去听抱怨,接着叫嚷到。
“他懂个屁!噢噢……昆位!昆!西南!”梁发财想起自己的老本行,赶紧翻译。
苏一右脚蹬地,拧腰旋身,又是一把弯刀从虚空中突然出现,长剑一拨,刀刃飞旋刺进梁柱。
“还有一把,在……在窗边,往咱这来了!”
“快,快他妈过来啊!脸上!救!”梁发财急得要哭了。
苏一来不及调息,双脚发力纵跃,可仍差出几米远。他右手运力,往瘫坐在地的梁发财身前掷出长剑。只听“叮哐”一声,剑尖在空气中触到隐形的飞刀,双双失去动力跌落在地。
“还有么?”看到脚面前纷纷落地的刀剑,梁发财白毛汗打湿了后脖领子,抓着旁边的小瞎子连声追问。
魏僮被摇得直晃,脸上包裹的白绸被暗红的液体浸湿。他用力感受着之前出现的画面,晦暗的视野又成了一潭死水,不再有黑光组成的猛禽出现,只好不敢确定地回道:“不知道,我看不到了。”
梁发财闻言,不敢妄动,保持着滑稽可笑的呆坐姿势左顾右盼;苏一手中利剑不再,却无半点慌乱之色,仍是面无表情地伫立房中,提防无处不在的袭击。
窗外风声呼啸,平日里小水沟一样的秦淮河竟然也有汹涌涨势,奔腾之声不绝于耳。屋内三人均一动不动,压抑的安静空气显得风雨愈加飘摇。
魏僮全身灌注地听着声音,之前几次警兆的出现,他没有半点准备,这次他必须搞清楚这种力量的成因,从而控制和使用。他的眼睛自从第一只代表钢刀的黑色鹰隼突兀出现时,便剧痛不已,接踵而至的三把弯刀,则更是让他感受到了在这个世界里初次醒来时的痛不欲生。他的鼻子被鲜血洇湿的白绸重重包裹,一呼一吸全是血浆的甜腥味。
他觉得自己已然在剧痛和缺氧的双重折磨下到了极限,眼前又开始出现重重叠叠的幻视,熟悉的一分为八的印第安老酋长又来了,他心中苦笑,并发着狠坚持求索。
“靠点谱啊,草!”他心底里骂着脏字,八位一体的印第安人在球形的黑暗空间里上下翻飞,有的背上绑着长长的烟锅,有的提着墨黑如玉的弯刀,有的敲打一人多高的战鼓……
等等,弯刀?
“我找到了!地下!苏一,在你脚下!”魏僮急得连装小朋友都顾不上了,颤抖着童音大声疾呼。
苏一此时已完全信任小瞎子的指示,双手虚空一抓,一把寒冰大剑迅速在手中凝实,用尽全力刺入脚下的地板。
“嗤!”冰剑刺进木板,却像是烧红的餐刀切割黄油,沸腾的蒸汽奔腾而起。木板下仿佛是埋藏了万年的死火山,被这把冰剑侵扰了安眠,愤怒的热量把地板掀得七零八落,无数高温的气柱尖叫着迸发。
血,大量的血从剑刺入的缺口,从七零八落的地缝,从伤痕累累的梁柱喷溅出来。小小的房间似乎成了某种巨大生物的内腑,墙壁和梁柱就像死肉一样层层脱落,一直风雨不断的窗口发出临终的哀嚎,风声雨声江流声都变成了痛苦而怨毒的嘶吼。
梁发财一把揽过尖叫后原地发呆的小瞎子,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又从不远处的床上胡乱扒拉来床单被罩,自欺欺人地把自己二人盖了个严严实实。
不知过了多久,地动山摇的感觉消失,他吸取之前两次的教训决心再稳个亿分钟,却被身下的魏僮连推好几下:“梁发财,滚滚滚,搞定了!快给哥滚开!”
魏僮视野里嚣张飞舞的人群无影无踪,反倒是被梁发财粗暴的避险措施捂得喘不过气来,赶紧趁着还有意识做出最后的反抗。
胖子讪笑着推开层层防御,入眼是恢复一新的小房间里站了个手杵冰剑,浑身浴血的高大身影,之前满满当当的飞针、千疮百孔的残骸荡然无存,桌上瓜果蜜饯一样不少,白瓷的茶杯连个缺口都无。
甚至,窗外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我草?”他这辈子何曾遭遇这等离奇,左右上下看个不断,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对了,这地界本就不正常。”梁发财心中默念,哪怕昨日里遭逢劫难,哪怕自己就能莫名召唤天火,可混不吝的他也只当是多了些把戏手段。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里的确存在某些超越认知且难以抗拒的力量。
屋子里摆了好长时间姿势的苏一终于站不住了,手中冰剑寸寸龟裂,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他大口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魏僮悄悄拉了下梁发财的衣服,把他从呆愣中惊醒,示意他赶紧表示表示。梁发财会意,立马换上诚恳至极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跌坐在地的苏一跟前,搀扶他坐到椅子上,又斟了杯茶双手奉上,这才腆着脸笑道:“苏一大哥!苏一大哥,实在是太谢谢您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代表我兄弟二人,敬您一杯!”
苏一把冷茶一饮而尽,点点头没有言语。
梁发财是什么人?顺杆儿就能爬十里的主。他接过空杯子,殷勤斟满,漏出八颗牙齿笑道:“阿一大哥呀,您也看到了,我兄弟二人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再遇到歹人可怎么办啊?短短两天,两天啊,就有这么多危险发生!要不,要不您多找两个帮手跟我们一起在这边住下,既能引蛇出洞,又能斩草除根,还顺带、顺便、顺其自然地保护了我们的小命。您说,好不好呀?”
苏一还未回答,魏僮抢着说道:“梁发财,你脑子有病吧?阿一哥肯救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何况这次凶手伏诛,我们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就没有烦扰了,别再提些不合理的要求!”
他一边义正言辞地慷慨陈词,一边对着苏一郑重鞠躬道:“僮谢过阿一哥和班主几次的照拂、救命之恩,今后人虽远离但心有所寄,您和班主有所吩咐必鞍前马后,绝无推辞!”
苏一看着小瞎子卖力的表演,终于喘匀了气,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说道:“你明白就好,班主让你等离开是在救你们,我今次回去会把这里的事如实汇报,希望你能记得你所说的。”
顿了顿,他又说道:“相公府的人见不见你我说了不算,你们搬离此处后可在平安桥的豆花店留下新的地址,如果班主同意你们相见我自会带人来找。”
“你和班主的谋算我不太了解,她只告诉我单独来这里回答你一些问题,然后徘徊半日,没有异常再回去复命。如今看来,你是对来袭者早有预料,那我走后你们又如何是好?”
“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妨事……”
“好了,我不擅长动脑子,刚刚一问也是班主交待,你这回答,哼……喏,拿好!”说着,苏一从怀中摸出一卷旧书,递给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的梁发财。
“这是某家自己的御冰技巧,对你的控火之术有些助益,拿着看看吧。某家走了。”苏一拿起茶壶猛灌两口,跳出窗外,潇洒而去。
梁发财一会儿看看手中越发可爱的“珍贵秘籍”,一会儿看看身旁高深莫测一副欠扁模样的魏瞎子,迷惑不已却难以自抑地笑出声来。
“闭嘴,别问,看书。”魏僮摸索着解除脸上绑了一圈又一圈,血浆干涸的暗红绸子,对着梁发财吩咐道,“还有,帮我洗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