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正月十六,午时,大雨。
照理说,乍暖还寒的江南不该下雨,要下也不会暴雨倾盆。可二人刚刚在秦淮闹市里寻了个酒家落脚,就听得冬雷滚滚,不多时,金陵的白墙黑瓦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
顺应居二楼的客房里,魏僮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听着雨水顺着屋檐汩汩而下,汇到不远处的秦淮河中。
突如其来的大雨阻碍了二人打探消息的打算,也把他困在了一个新的孤岛。
“说不定倒是好事。”他想道。
在梁发财面前表现的冷静和坚定被他收敛,他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分析、应对、决策、倾尽所能掌控局面——然后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稍稍迷茫。
“反倒是好事。”他对自己说道。
抛开心中犹豫的种种,他盘算起现如今活命的本钱:自己一两成灵光的眼睛,和梁发财八九成不灵的吐火。
他有些无奈,怎么好好的江南水乡、刀枪棍棒的武侠画风,突然就多了些怪力乱神的点缀,一路上听梁发财讲的那刀枪不入的眼球、隔空挡刀的木棍抑或移形换影的老实人,都无疑是不应该出现在正常武侠小说中的元素。
移形换影可以,老实人不行。
这样想来,带着武林小高手小小就敢在外闲逛两三天,自己还真是福大命大胆子大了。
他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世界人人变态的既定事实,并且拼命思考自己和梁发财的变态之处到底能怎样闪光。
梁发财还好说,原理不明但效果显著,不符合热力学定律的火焰凭空招来,考虑到人体充分燃烧的难度,那没有热辐射直观体验的火焰应该温度还挺高的。
自己这个眼睛就更玄乎了,进入这个奇怪的世界算起,眼睛应该起到了两次作用:第一次是模模糊糊看到了袭杀之人的位置,为自己孱弱到引人发笑的反击提供了必要条件;第二次么,则是把据说是一把来势汹汹的弯刀认成了黑鸟,一伸手,“啪叽”卡骨头里了。
相比之下,还是全身除了眼睛的各处都会缓慢恢复,以及不知道第二次还灵不灵的复活十字架看上去更靠谱一点。
真就只是一点。
“哎……”他咂了咂嘴,长长叹了口气。
雷声隆隆身前,翦翦轻寒雨后。雨帘中风势渐壮,初春的江宁竟有了几分塞北的粗砺冷冽。魏僮起身,摸索着把窗户关上,插上了销。这时,他身后的房门“笃笃”敲了两下,接着缓缓打开了。
一个男人迈步进来,站在了门边,也不动作也不言语。
魏僮背对他的身子一僵,接着又强自冷静下来,缓缓坐下,整理好衣摆,才转头对着门口笑道:“阿一哥,您来了?”
苏一如同往常一般,不带丝毫表情地说道:“班主说你有事相询,何事?”
“僮叨扰多日,如今离开,还劳烦阿一哥您上门解惑,实在惶恐。”
“说事。”
魏僮见苏一冷淡反应,显出几分尴尬,喝了口冷茶,又道:“我拜托班主让阿一哥单独前来,主要有两件事情想不明白:第一是您之前去义庄,可曾了解到我那同伴是何死因?”
“不曾,某家去时,无尸体无案册,某已与班主说过。”
“那,可有衣物、配饰等留存?”
“不曾,某寻遍义庄上下,无蛛丝马迹。”
“这一二日,可再有人前去寻尸,可是经略相公府上的人?”
苏一听闻,凝视小瞎子半晌,才回答道:“有的,按班主吩咐,某在义庄蹲守数日,的确有一汴京官人来了几次,后来汇报班主才知道那人身份,是相公府使者。”
“那,使者可曾来找过班主,询问、询问僮的下落?”魏僮表现得有几分患得患失。
“不曾。”苏一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模样,“你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
魏僮听罢,愣愣地点点头。不论苏一有没有撒谎,他还是得到了有用的信息——李师师与经略相公府有密切联系,不然使者如何能找到躲藏起来的班主询问消息?
他深吸一口气,又在嘴角勾勒出笑容,问道:“好吧……昨日您在麒麟楼,可有遭遇浑身刀枪不入,善使弯刀的死士?”
“善使弯刀者众,无某一合之敌。”
魏僮听着这番完全不见骄狂的陈述,不禁有些汗颜。清了清嗓子,复又发问道:“那么,假如我二人遇到这等刀枪不入之人,该攻其何处才,才有较大可能阻敌生还?”
“你空有匹夫之勇,无缚鸡之力,且目不能视;至于你那同伴,控火之力尚未入门,不堪大用。依某之言,你二人还是在这里躲藏一阵,等事情过去自然无人问津。”苏一平铺直叙,语气诚恳。
他接着说道:“听班主吩咐,切忌再入泥潭,辜负班主苦心。”
说罢,不等魏僮答复,苏一转身而走。
魏僮呆坐在原处,窗外风雨愈狂,窗棂吱呀作响,不见停歇。
“富贵,这大个子到底啥意思?你啥时候约他来的?”见苏一离去,躲在隔间的梁发财赶忙钻出来,猫爪挠心地连声问道。
“昨天跟李师师谈好的,想不到他人还挺好。”魏僮笑了笑。
“啥意思?你说啥呢?他不是三句没说出个屁用么?”梁发财看到魏富贵一脸智珠在握的表情就浑身难受。
“关键不在于他回答了我什么,而是他能单独来给我回答。”魏僮没再解释,岔开话茬说道,“你也不用单独出去住了,咱就在这会客。”
“会客?还有人来?”
“说不好,不来不一定是好事,可来了一定不是坏事。”
“你大爷,说人话!别以为我他妈不敢揍瞎子!”
“咳,如果我所料不错,我这副身子与经略相公府脱不了干系,而他们又和李师师的戏班子关系颇深。以苏一如此听话地单独来见我一个小瞎子,还捡着能说的嘱咐我的情况看,他回去九成会把我的疑问报告给李师师。”
“我向他问的问题,只是展示一个态度:我想要知道一部分真相,以及我挑明了我相公府的身份,那么之前无论什么原因避而不见的使者都有了理由,来与我见上一面。”
“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戏班子和相公府都还另有谋算,与袭击我们的将军府势必也是对立,这个时候来见暂时被摘出乱局的我们,可能再横生枝节。一切,都还是要看李师师对将军府的态度,对相公府的合作程度,以及她对于各方势力对比的评估。”
“所以,只要相公府真的遣人来了,我就能进一步把握情报的主动,窥探到一些他们的想法。”
“不懂!”梁发财大摇其头,只觉得魏瞎子神神叨叨,不干人事,“那你之前还说,不能排除你是主要目标的可能,还让我单独出去住。幸亏下了场大雨,好悬这得来不易的银子就浪费了。我给你说,我这可都是我的血汗钱啊,要知道说一场书……”
“是啊,幸亏这场大雨……”魏僮有些出神,没在意梁发财的絮絮叨叨。
“哐!”风雨声突然大作,窗棂上的插销不知为何不翼而飞,洞开的窗口吹进瑟瑟寒风,满桌的蜜饯点心都被雨打风吹去。
“我去!这贼天气,邪了门儿了!”正大倒苦水的梁发财灌了一肚子冷风,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关窗户。
“啊!”魏僮晦暗的视野里突然闪电般出现一只俯冲的鹰隼,尖利的喙直奔梁发财面门而去,他顿时寒毛直竖,惊呼出声。
来不及组织语言,他伸出手一把拽住半起身的梁发财,两人一同后仰,绊着长条板凳,摔了个仰面朝天。
“你大爷!鬼叫什么!”梁发财怒喝,却只见白光一道,一把钢刀从窗口飞入,刺进房梁,入木三分犹自颤动不已。
“我……”他腿一软,不自觉脑补了被割头的惨状。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一个健壮高大的黑影像是夜枭一般,硬生生破开雨幕从窗口外飞射进来,右手一把熟铁弯刀斩开风雨,就要砍断眼前胖子的胸骨。
“铛!”间不容发之际,一把铁剑像是早有预料,阻挡在弯刀的必经之路上,不但格挡下了弯刀汹汹来势,还顺势直刺黑影胸膛。
黑影见房里突兀又出现一人,不退反进,竟脚蹬墙壁,用胸口迎剑刃而上,弹开的右手则如若无骨一般,反着关节停下弯刀的飞出之势,像一个拉到极限的弹弓又用更大力砍了回来,目标还是胖子的胸口。
“你大爷!”梁发财坐倒在地,眼见一瞬间两人你来我往交手数次,可来犯不管被剑捅穿的可能也要和自己同归于尽,求生本能混着满腔的荒唐愤怒爆发了。一把天火言出即随,跗骨之蛆般沿着弯刀烧上了黑影的手臂。
“嗤……”上一刹那还寒光毕现的弯刀瞬间熔成铁水,由于惯性在桌面溅射烧出一个模糊的扇形。
火舌舔舐着黑衣人的手臂,却像瞬间失去温度一般,连衣物都没燃烧半分就熄灭了。梁发财心底一凉,脸色苍白,喃喃道:“草,要死要死要死……”
火焰熄灭,刺剑却不曾停歇,一剑锋芒如新月,直直刺进黑影胸膛。梁发财双眼一亮,就待张狂发笑,却突然发现没有听到刺入血肉的声音。
他定睛一看,双目圆睁,不敢置信:见黑衣人高大健硕的身形越来越薄,突然变成了一片纸,消失在了漫天风雨之中。
电光火石间,短短几个呼吸,刺杀、防御、天火、纸人,小小的房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风雨仍旧大作,半扇窗户纸片横飞,支零破碎,徒留个木框无力地飘摇呻吟。
“草,草!富贵,你看到……不对,你听……你大爷的,大个子,怎么是你?”梁发财被淋了一脸冷雨,状若癫狂,口不择言。
“多谢阿一哥相护,果然不出所料。”魏僮同样坐到在地,惊魂未定的同时,一抹微笑浮现在年幼苍白的脸上,“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