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江宁府的元夕不像没贩盐的那位老辛笔下的那般富丽堂皇,可舞榭歌台尤远胜之,画舫的小调、戏台的锣鼓、夜市的叫卖,裹挟着舞姬的腰间铃和说话的惊堂木,在魏僮的脑海翻腾跳跃,如鱼如龙。
坐在蟹屋二楼靠河的雅座,魏僮静静闻着人世间喧闹的味道。这几日里,魏僮和小小逛遍了江宁府,戏班的其他人则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元宵这日,他一睁眼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二人相依了。
两人没离开秦淮畔的瓦子,与往日不同,日头刚刚过半,小小便失去了闲逛的兴趣。魏瞎子买了一堆小姑娘爱吃的零嘴儿,和她一道在这个能望见小院子的酒楼坐了下来,一坐就坐到了华灯初上。
“僮先生,师师姐还没回来。”小小远远地看着黑魆魆的小巷,面前永德记的酥糖糕点被晚风吹凉,一整块凝固在小瓷盘上,像块不通人性的砖。
魏僮听到她话语里明显可见的落寞,轻叹一口气:“小小……”
“师师姐和我拉了勾的。”小小没再看未燃起的灯笼,眼睛盯着糕点,视线逐渐模糊,“她答应了的……”
“班主她,很忙吧。你看,这几天大家都很忙,苏大哥都几天没回来了,二哥那种看门狗都在外面敞着跑……她,她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的。”
“我知道,可是,她答应了我的……”小小很委屈,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打在瓷盘上。
“我陪你嘛,对吧,咱们这两天玩得多开心呀,你说是不是?”
“嗯!”一点一点哭的小小重重点了点头,几滴泪飞到魏僮张牙舞爪的手背上,“可是,可是,小小还想师师姐也陪我,她,她都没陪我过过大年……”
魏僮默然,他想起来眼前的小姑娘是个戏班里长大的孤儿,虽然大家都疼她,可光芒四射的李师师在繁华的京城里,注定是没法陪她过个好年的。
“她答应了我的,我想、想和她一起,她就可以停下来,好好放松一天的。”魏僮还在心里谴责李师师成年人独有的不负责任,听到小小啜泣着,说出自己心中小小的愿望,愣住了。
“每年、每年都是,师师姐忙得、忙得都顾不上吃元宵,明明、明明很好吃的……烟花、夜市、说书,她都没、没见过,还、还怕我寂寞,还、还给我炸鱼吃,炸得又焦了,好难吃!呜呜呜……”小小抽噎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了,咧开嘴嚎啕大哭。
魏僮突然冒出以后得养个小小这样的女儿的念头,摇摇头甩掉脑中冒出的奇怪想法,笑着安慰道:“小小乖,你师师姐是大人了,大人总会辛苦一些、忙碌一些。可是有小小你这么乖的妹妹陪着,师师姐再累也会很开心的呀!”
“元宵忙,就一起过寒食、过中元、过端阳,一年那么多时令节日,总有能一起开开心心过的呀。小小,师师姐可是特意拜托我陪你过大年的,你要是不开心,师师姐会多难过,我又会多尴尬呀!”
“对、对不起……嗝!”小小猛吸一口气,想要止住不哭,却大大地打了个嗝,“对……嗝!呜呜呜……好响!哈哈哈……嗝!哈!”
“又哭又笑的!来,喝口热茶缓缓。”魏僮越发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
“嗝!饿了……”
“喝两口茶,咱们逛夜市去!吃好吃的!”
“嗝!好!”
两人结账下楼的工夫,晃晃摇摇的花舫已经排在码头送下了第一批恩客,等着把更多半醉的男人们接到船上榨取干净。
以码头为起点,到河畔三五个瓦子的通路上,种类繁多的摊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南腔北调的叫卖围成穹顶,和彩灯鱼旗一同把河滨的古城变成闪着金光的田畦。
往日里的夜市总在暧昧不明的油灯里恍恍惚惚,花舫里的脂粉气和夫子庙公园堂学的书生气分庭对垒,叫人沉湎时不自觉冷汗涔涔,清醒时又不免意乱情迷。
可今夜不同,元宵夜高悬的彩灯亮亮堂堂,五光十色的花灯明明白白地表达着欢聚一堂的喜气。
街市上,无论是叫卖的摊贩还是游逛的闲人,无论表演的艺伶还是叫好的看客,无论衣着考究的贵人还是布艺短打的游侠儿,每个沐浴着玉壶光转和冷火琉璃的世间人,看上去都从心底里快乐幸福着。
哪怕只有今夜,哪怕只在此时,他们狂笑、啸叫、欢呼,他们拖着长音歌唱,他们闭着眼睛舞蹈,他们享受着生而为人的简单快乐。
小小看着身边笑出花儿的游人们,也不自觉甩开了步子,她牵着魏僮的手,在如织的人流里挤来挤去。
“我要吃旋灸猪皮肉、盘兔儿、金丝水晶鲙,嗯……我还要吃肚肺鳝鱼段儿、生淹水木瓜,还有,还有……”
“别还有啦,你也不怕撑!都买,我请你吃!”魏僮笑着喊道,人实在太多,不用喊的怕听不到,“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
“僮先生你在说啥?”小小没听清,只看到魏瞎子两张嘴皮一直打架。
“没啥没啥,哈哈哈,走吧,我闻到烤肉香了!”
“欸!僮先生你小心,我来牵着你走!”魏僮迈步就往前走,小小惊呼一声被拉着跟上,远远看去,浑然便是淘气的幼弟捉弄老实姐姐的欢乐场面。
两人说到做到,一路从河边码头吃到了瓦子深处,一个假行商真瞎子,一个京城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世面的小侍女,竟都像饿虎扑食一般,把听过没听过的都吃了个遍。
魏僮胀得难受,把手边的羊杂碎推远了些,耳边窸窸窣窣的咀嚼声一直没有断绝。他不觉惊讶问道:“小小?你,你可别硬撑啊,咱们吃不下别吃了!”
小小嘴里包了一大口水晶鱼脍,嚼了好半晌才勉强咽下,这才认真地回答魏僮说:“僮先生,你吃饱了么?可是,小小还,嗯,差不多半成,五六分饱吧。我还想吃雪娘娘!好多公子小姐都在排队买哩!”
小小看了看魏僮剩下的没怎么动过的羊杂汤,又确认似的看着他,说:“僮先生,你吃的好少,这样挑食长不高的!”
魏僮讷讷不言,虽然他不清楚身子缩水会不会影响饭量,但他清楚小小这解决了八九个大碗还半饱的战斗力,能轻松吊打曾经的自己三个有余。
他突然想起每天小小投食都要反复劝自己再添饭,可想而知魏僮自作矜持地拒绝以后,她满脸的猫主子怕铲屎官饿死的纠结表情——还好自己看不到,不然这严谨知礼的形象一定维持不住。
魏僮出神的工夫,小小已经彻底解决了战斗,站在他面前,一只手轻轻扯着他的袖子,一只手虚抬他的胳膊,明示他要赶赴下个战场。
魏僮摸着肚子,跟在小小身后慢慢踱步,胃里暖烘烘的汤汁一步三晃。
他越来越习惯没有光的世界,哪怕这世界全是的陌生的人和景儿,他的记忆诡异经历可疑,他在独自一人追逐着真相的背影,他找不到同伴和敌人。
他习惯了。
不得不说,习惯真的是人类最可怕的力量,没有人能够从一而终地保持情绪的连贯性:无论是亲人离世的伤痛,还是洞房花烛的喜悦,澎湃汹涌的情绪很快就会平复下来,最终只能靠“记忆”来重新学习。
魏僮也是一样,对未知世界的怀疑和惶恐一直都在,可日子不等待任何人地一天天过去。他的所有情绪都逐渐沉降,小心翼翼却又贪婪地,用触觉、听觉和味觉感受着世界的碎片。
他一点点承认这个世界的真实,纵使这份真实让他更加不安。
眼前的黑暗无穷无尽,魏僮已经没法分辨眼睑的开闭了。小小是他认识世界的唯一和所有手段,她承载着他的所有情绪,也不吝惜自己的憨厚表达;她拯救了他,救了他的性命,也救了他本该无限沉沦的情绪。
魏瞎子感受着小小时刻散发的温暖和善意,他逐渐信任、安定,小小已经成了他在这个世界里立足的基点,他从她开始,真正地活在这陌生却熟悉的世界。
“唉,也不知道师师她们什么时候能够忙完,才能帮我追查盗尸的事。话说回来,找不到尸体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好事,有蹊跷,才证明有回转的余地啊……”魏僮的思绪逐渐走远,死不见尸大体上和活不见人等同,他心里仍然没有放弃梁发财只是失踪的侥幸。
“僮先生?”小小的脚步慢下来,“你累了么?咱们再歇歇好啦,我不急的!”
魏僮摇摇头,笑着说:“没呐,走着!”
“真的么?”小小歪头看看矮个子的先生,好奇他在想些什么,突然噗嗤一笑,“嘻嘻,先生,你笑得好像个老爷爷呀!”
“哈哈哈,那就快给老夫带路吧!目标,星辰大海!”
“错啦错啦,目标是雪娘娘!快走先生!队伍又长了一圈呐!”
两人笑着闹着,隐没在夜市喧嚣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