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滴击打在屋檐,魏僮靠着窗,静静听着这场暮冬难得的夜雨。
薛将军莫名的“来访”以后,班子即刻结束了狮子林的驻演,收拾细软搬了出来。苏一在夫子庙后巷找了个小院子,一行人在这里暂且落脚。
刚刚搬完行礼,江南的薄云便兜不住了水汽,冷雨夹着朔风把安静的夜色勾勒得更加清冷,也把魏僮因几日安定生活而升起的跳脱心思,浇了个透心凉。
他自醒来后,再次认知到了这个世界的力量,以及死亡的威胁。
虽然看不见薛将军和苏氏兄弟的火并,可听到的破风声实实在在,肉体感受的撞击和痛苦更是真真切切的。
被漫不经心的一脚踢飞几米远,给他的震撼和挫败感都是无以言表。他心中默默对比了一下,第一次醒来后袭杀他的凶手,虽然也是一只手就能要他命的主,可绝对的力量远不如这个杀星表现出来的三成。
万幸而令他屈辱的是,这个杀胚似乎完全忘了与自己的冲突,完全没有在意他的存在。
而不幸的是,他寄居的班子似乎已经被杀星盯上,李师师更是在劫难逃的模样。
按道理说,李师师应当连夜离开这是非之地,而他魏瞎子也该另谋出路,挣扎求生。
而世上之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虽然从狮子林搬出来,班子却没见动身离开江宁府的迹象,魏僮也不愿意一走了之。
或许是因为小小的两次相救,或许是因为师师的好心收留,或许是因为这有他在这世界唯一熟悉的几个人。魏僮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这是理性的选择,只好什么都不想,走一步看一步。
“这是在作死啊。”魏僮心里念叨着,“哎,梁发财才能做出来的蠢事。”
隔天清晨,幽静的小巷里没有了书院孩童的吟诵声,司晨的鸡鸣便显得格外嘹亮,魏僮摸索着穿好衣裳,拿起门边的竹棍敲敲打打地往天井走去。
新落脚的院子不算大,仅仅四合,魏僮住在隔天井靠街的下房里,行走倒也方便。
“嚯,僮小哥,你起得可早!”竹棍刚刚触到天井的青石砖,便听到苏二洪亮的招呼声,“我说这井水可凉,洗个澡冻死个人了!”
一边说着,赤裸上身、头发丝还滴着水珠的苏二一把抢过魏僮的竹棍,把他扶到井边石凳上坐好,又吭哧吭哧地打了桶水上来,笑着说:“僮小哥,来,试试这水,洗个脸精神焕发!”
“谢谢苏二哥。”魏僮也笑笑,看起来昨日的打击没给这个二哈一样的男人留下什么阴影,“二哥一早在练功么?苏大哥不在?”
“那只死猫出门去了,像是班主吩咐了什么事,我在家看门儿!”
听着苏二自豪的发言,魏僮不禁摇头,赶忙拿手浸入冰凉的井水里,靠冷冽的触感控制自己不要笑出声。
“僮小哥,昨儿你可够狼狈的,我看你飞了好远。怎么样,今天身子骨利索些了么?我这还有些跌打酒,回去帮你擦擦,准好!”
“不妨事,不妨事,今早一醒来,就没什么大碍了。真得多谢昨天二哥全程背着我搬家,辛苦你了!”
“咳,那你这身体可真够皮实!就是不经踢。”苏二着实对魏瞎子的恢复能力有些惊讶,“至于谢,有啥好谢的,都是被收拾的玩意儿,你还比我好点,起码碰到了那怪物的油皮,哈哈哈!”
魏僮着实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只好默默地解开脸上缠了一圈圈的白纱,准备捧水洗脸。
“说实话,你挺爷们儿的,看上去病恹恹的小瞎子,又矮又瘦,居然敢对那怪物呲牙。牛!”苏二可不管魏僮什么反应,竖着大拇指咧着嘴笑。
“惭愧,不但没能救下小小,反而让薛将军看轻了咱们。”
“惭愧个屁!你小子勇敢就是勇敢,别假惺惺、文绉绉的,烦!这次我认栽,阿猫也栽了,可没有下次!”
“二哥……对,没有下次,我们得保护好小小他们。”
“哈哈,你就安心教小小认字,我和阿猫会保护好小小的!”
“还有班主!还有咱们班子的每一个人!”苏二紧接着补充,眼神坚定得像石头,全不见嘻嘻哈哈的神色,可惜魏瞎子并看不到。
搔首弄姿地在一个瞎子面前摆了半天造型,苏二总算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愚蠢,万幸魏僮一直没停住洗脸的动作,不然他可得在这院子里找个地缝试着钻钻了。
“僮先生!”二人尴尬的沉默被一声活力十足的娇呼打破,小小双手端着木盆,肩上搭着巾帕,哒哒哒跑到魏僮面前,“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多危险啊!来,洗热水!我刚在厨房烧的呢!”
“小小,你没事啦?”魏僮心情一下明媚起来,接过小小手中热腾腾的巾帕,搭在脸上。
“早没事儿啦,昨天被吓傻了,晚上师师姐搂着我睡的。其实我昨晚就好啦,可是好久没和师师姐一起睡,我就没告诉她,嘻嘻。”
“哈哈哈,小小你这丫头真贼!来,给二哥也洗把热水脸!”苏二也开心地凑过来。
“去去去,二哥要洗自己烧去!你脸大,两把就把热水洗没了!”小小惊呼,拿手挡住苏二的大脸往外推。
“洗一把嘛,二哥只洗一把,你看二哥刚浇了个冷水澡,冻得都发抖了!”
“不行!不行!这是给僮先生的,二哥你不知羞!”
魏僮脸盖着热巾帕,混合着水蒸气把心中的颓丧缓缓呼出,耳边小姑娘和狗子一直在打闹,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辅导完小小的早课,已然日上三竿,小小的院子一个上午都有人进进出出,离开了狮子林后,班子的众人却更忙碌了起来。
小小在书桌上认真地温习,上午教的《牡丹亭》唱段词句优美,蕴意悠长,比她过去学的杂诗短句要难理解;魏僮靠着书架,手里把玩着桌上的玉蝉,注意力却都放在不远处院子里的响动上了。
他听到了不曾听过的苍老男声和柔媚女声,应该就是未曾见过面的账房老辛和舞姬三娘了;老辛似乎一直在居中调度,每有人进出,他都会招呼询问;除此之外,出现最多次的声音则是憨厚敦实的曾阿牛,与旁人匆匆忙忙地来去不同,他总是缓慢而细致地汇报着行程。
托他的福,魏僮大概摸清了戏班的打算,众人分别了结了之前短租的艺人的费用,又去周遭几个瓦市联系了新的乐师、说话和杂耍,有些老艺人似乎住的远或藏得深,行程往往无功而返,便商议着过几日再访。甚至一大早出门的苏一,到饭点了还没见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魏僮越听越是疑惑,照这些人正做的事来看,是准备做一次更加盛大的演出,并且演出地点仍然在江宁府附近。
曾阿牛联络成功的几个老艺人都定下一周后报到,可元宵佳节就在近日,有什么演出是比元宵盛会更值得众人重视的呢?师师和她的戏班,他们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魏瞎子很迷惑,可魏瞎子无法可想。
小小放下了笔,魏僮知道她做完了功课,便开口问道:“小小,班主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们什么时候离开江宁?”
“没有欸,昨天师师姐还答应元宵陪我出去玩,逛逛夜市啥的。应该,应该元宵以后才回汴京吧。僮先生,你会和我们一道走,对吧?”
“嗯,嗯。我还没想好。”
“是么……也对,先生你还要带同伴回乡的……”小小转瞬间泪就蓄满了眼眶,魏僮心说我倒也不想带个尸体入川,可我总要知道那个倒霉鬼到底是谁啊。
可他没办法把心中的嘀咕告诉小小,只能勉强安慰道:“放心啦小小,我眼睛没痊愈前想走也走不了啊,还要叨扰你们好长时间呢。”
小小使劲点头,又想起魏僮看不到,忙一手拉着魏僮的袖口,一手擦擦眼泪,带着哭腔答应:“嗯!说好了!你可得眼睛好了才准走!不然我可不放心!”
“嗯,说好了。好啦,小小,麻烦你带我去见师师姐,我有些话想问她。快饭点了,她应该不那么忙了吧。”
“忙也没事,我随时都能见到她的!走吧,先生,抓住我的手!”
两人径直走进上房,师师果然在案前书写,很是忙碌的样子。“师师姐!我带先生来看你啦!”小小娇俏地挤到她怀里,一屁股坐下。
“你个鬼丫头!”师师戳了戳她的大脑门儿,转头看向门口的魏瞎子,“进来坐吧,你找我有事?”
小小忙从师师的怀里挤出来,扶着魏僮在靠椅上坐稳,又开开心心和师师腻在一起。不知是不是错觉,魏僮总觉得今天的师师没那么冰冷了,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僮只是想问问我那伙伴的事。”
“你不问,我也正要找你说这事。说起来蹊跷,你摔下楼那日,整个神台的人都看到薛丁山手刃了你的同伴,血浸在地板里好几天都没散味儿。”
“那日下午我们刚到,还找将军府的人救下了你,便不好出声处理后续;加上钱掌柜也被打昏迷,狮子林自己的后台也乱的不行,所以直到晚间,才有府衙遣义庄的人来拉走尸体。”
师师喝了口茶,又开口说道:“你醒后,我答应料理你那同伴的后事,便让苏一到义庄索要尸体,可找遍义庄也不见。
“一开始,阿一怀疑是守尸人监守自盗,眼馋财物,便挨个摸了他们的底。动了些手段他后证实,义庄上下十多号人,没一个知道这尸体的情况,就连什么时候进的庄子也无人知晓。”
“那天去狮子林拖尸的人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义庄刚得了府衙的命,赶到狮子林尸体已经没了,他们都认为是将军府自行处理了——和‘惯例’一样。”
“对,惯例,将军府隔三差五就要处理些尸体,都是薛丁山觉得‘好玩’、‘有趣’杀死或吃掉的人的残骸。义庄的丁兵不敢多问,便决议搁置了事,直到我们发现。”
“所以,是将军府收殓了?”魏僮眉头紧蹙,师师淡漠地说着杀人吃人的话,他后脊梁有些发冷。
“如果是,那就不足以称为蹊跷。我们演出十日,只有我一直在楼里汇演,他们则每日里都会赴些宴,将军府也去过几次。苏一借机会和一个管事搭上了话,在那些人看来,弄死一两个人,怎么说都只是个趣事罢了,所以整个府里不但不禁止谈论,反而添油加醋说了个底儿掉。”
“按管事说法,那日里死了不少人,将军吃了个狮子林当红的角儿,赏底下军士分食了另一个娇娘,神楼上有两个不长眼的富贵犊子拦着将军不让吃人,将军便一手一个,杀了了事。之后我带着班子到了,将军兴尽而归,便回府睡了一觉,等晚上看大戏。”
师师的语气幽幽:“如果他们所述是真的,那到我们演出之时,也没有人去过问神台上鲜血淋漓的尸体。未时一刻我等到狮子林,戌时三刻开始演出,府衙给义庄的令状是戌时一刻。如果所有人都没有说谎,那就是有别的人在这时段里,装作义庄的人,拉走了你同伴的尸体,又藏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呢?”魏僮冷汗淋漓的同时,又百思不得其解:一具尸体,他想不到有什么人会甘冒奇险盗取自藏。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想要偷盗遗物,也可以选些更合适的时间地点——比如午夜里少人值守的义庄。
“这就要问你了。你,和你的同伴,到底是谁?”师师吹了吹茶末,眼神专注,没有厉声喝问,平平淡淡间便给了魏僮无穷的压力。
“我?一个失明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没用之人罢了。”魏僮苦笑,他是真不知道死掉的倒霉鬼到底是谁,自己到底是何身份,现在戏班明显面临大事,也更不好再要求李师师细查下去了。
“呵。”师师也不评价,好像刚刚没问过这个问题,“我们还要在江宁待一段时间,你眼睛痊愈以前,就继续呆在这儿吧。”
“嗯,好。”魏僮一怔,好半晌才诺诺答应。
“眼看就是元宵,你陪着小小到处逛逛吧。薛丁山完全没把你放在眼里,你死了还是残了,看来他不会再过问了。小小没来过江南道,这边的风景她馋了好久,你替我陪她多玩玩,这两天的功课先放放吧。”
“师师姐,不是说好……”小小本来因为听不懂的案情神游天外,现在说到期待已久的元宵,立马回过神来。
“小小乖,师师姐也想陪你玩,可今日诸事不顺,实在是有些走不开。这样吧,让魏先生先陪你四处逛逛。晚上,到晚上我一定抽出空来,陪你一起逛夜市,好不好?”
“那……那说好了哦,不许再骗我了!”小小伸出右手小指,要和师师拉勾。
“嗯,说好了!”师师连哄带骗拉了拉勾,又柔声对魏僮说道,“魏小子,你也别心急,你同伴的事我会调查到底的,只是暂时先放放。这几日,你就放心玩吧,江宁府不只有薛丁山一个人的声音。”
魏僮听得师师的话里有些异样的情绪,但身份所限,他也没法多问,只好点头答应:“好!我会照顾好小小,班主你安心。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着参谋的,尽管吩咐。”
“去吧。”师师把小小放下,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记得去找老辛支取些碎银子,还有,打扮得漂亮些,过大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