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雪娘娘软软甜甜的,里面夹馅也好吃!”小小的腮帮子鼓起,像只喜悦的仓鼠。
“嘿嘿,这夹馅可是稀罕物,番蒜可不是那么容易找的,这店家真实诚!”魏僮吃着芒果夹馅,想了好久才回忆起这玩意儿合时代的叫法。
“番蒜?名字好土,可是好好吃!先生,你要再吃一个不?”小仓鼠已经迅速解决了战斗,眼巴巴望着又成长龙的队伍。
“走!这次咱们多买几个,带回去给大家伙儿尝鲜!”魏僮很豪气,这副身子可是留了数百两银的“遗产”,“富贵犊子”的雅号名副其实。
“嗯嗯!”小小点头如捣蒜,开心地牵着魏僮找队尾去了。
两人刚刚站定,却突然向前行进了一大截,队伍竟然不断缩减,好像满场的男男女女眨眼间如鸟兽散似的。
小小有些迷惑,却更开心能够这么快买第二轮,悄悄念叨着只有自己能懂的“咒语”,心里想着前面的人走得越多越好。
魏僮则没那么心大,他生怕是火灾或别的什么大麻烦,赶紧抓了个身旁路过的行人,问道:“你好,请问,您这是干嘛去?走这么急?”
被一把拽住的行人刚要发火,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个可怜巴巴的小瞎子,不自觉放缓声音说道:“麒麟楼的先生开书了,都是捧场去的。吃吃喝喝的天天有,这书漏了一场要找补就难了!”
说完他又火急火燎地跑了,魏僮给他行礼他也没顾上。
“书?还有说书的说法么?”魏僮嘴角一咧,他这段时间接触的“殿堂级”说话表演也不过尔尔,倒是这说书,也不知是路人谬传,还是《牡丹亭》那样的幺蛾子。
“说不定好听哩!”小小一向爱听故事,看到路人这般表现,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先生,咱们也去嘛!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咱先排队买好吃的,再去听听书。好听咱就边吃边听,不好听就等回去,我给你接着讲窦尔敦的故事。”
“好诶!窦尔敦盗完名驹宝莉还有后续咩?”
“对呀,先给你透露下,那是个远赴东洋收服宝可妖怪的故事,彩虹马传说中有飞天遁地之能,骑上她横跨汪洋也是绰绰有余。”
“哦哦!”
“啪!”惊堂木重重地拍打在小案上,“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一个清亮的嗓子念完四局定场诗,又刻意沉了下来:“上回书说道:阿喀琉斯众豪杰聚首奥利斯湾,船只大小一千一百八十六,卫队如云、强者如雨,浩浩汤汤十万人便横渡汪洋,往亚细亚出发。”
“且说阿喀琉斯领兵到了米西亚关,抵门讨战。关中守将特乐福斯偶得目疾,闻报即挂出免战牌。阿喀琉斯一见大怒,骂了一顿,班师回营。到次日又去索战,免战牌仍挂在上,只得又鸣金收兵。”
“一连七八日,关中总不出战,阿喀琉斯心中好生着急,说:‘不好了!一颗先锋印白白被人抢去了!’弄得阿喀琉斯有心没给,欲待扒城,城上火油、石子厉害,也甚没法。”
“这日,特乐福斯眼疾愈凶,城下攻打甚急,只得修书一封,差家丁往特洛伊求救。家丁接书出城,不料被希腊兵捉住,拿来见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令军士把他身上一搜,搜出一封书来。阿喀琉斯拆开一看,大喜,吩咐左右:将这人押出去,斩了!”
两人走进麒麟楼时,魏僮正听到这希腊大破米西亚的一段,久违的胃痛感腾地就占据了四肢百骸。
能够把这段标准的评书《反唐演义》,套了个特洛伊战争的名头,就声情并茂地说将出来,不说是说书门的行家里手,也得要是浸淫此道十数年的老货了。这般恶趣味的魔改,要说是“当地土著”的产物,魏僮第一个不信。
魏僮心中激动,他不知道他这样的“来客”到底有多少,可这个一听就不正常的很可能就是梁发财——就算不是,也和他原来的世界脱不了干系,一定得想办法接触。
可如何和那人接触,怎么不暴露自己,立马成了摆在眼前的难题。
魏僮心里想着事,那边的评书可没有停。
正说到希腊人用计逼得米西亚出城决战,两边将领捉对厮杀,可谓高潮迭起,在场的男男女女或惊呼、或应和、或叫好,气氛狂热,好不热闹。
旁边的小姑娘小嘴微张,已然听入了神。
虽然她觉得这个思那个思的名字听起来拗口又奇怪,可架不住这情节引人入胜,说书先生的语言节奏又是上品,哪怕是她,也能想象出那副古城荒漠,残阳似血的厮杀场面。
书入妙处,两方大军打得难舍难分,这边厢阿喀琉斯长矛穿透特乐福斯肋间,伤得国王倒地不起;那边厢特耳珊得耳也被弓箭射中胸口,他手抓三柄敌军刺来的长矛,直至立毙也不让己方大将陷入险境。
直可谓上山虎遇下山虎,云中龙对雾中龙。
小小跟着观众一道惊呼连连,书中呈现的战场史诗她从未见过,只惊叹这铁与血浇灌的腥红蔷薇竟如此美艳不可方物。
“啪!”惊堂木响起,故事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啊?”众人一愣,不自禁惊呼出声,万分遗憾和怅然地看着说书先生,好半晌才又响起叫好和掌声,“好!好!”
“谢谢,谢谢。”说书人自矜一笑,躬身行礼,说话的声音也不复刚刚铿然如铁,“谢谢大家伙捧场,明日寅时三刻,还是此地,咱们说《阿喀琉斯计取米西亚,菲波蒂斯巧连希腊邦》的下半回,各位请早!谢谢!”
说书人躬身再拜,旁边两个小厮拿着锣开始在观众群里穿梭,麒麟楼仅仅是个吃饭的酒楼,没神楼腰棚的设置,也没入场的费用门槛,只能街头游侠儿卖艺一般挨着要赏钱。
好在这说书先生属实祖师爷给饭吃,观众们单捧人场实在不好意思,多多少少也会解囊。两个小厮的铜锣里不多时便沉甸甸的,堆满了铜板。
“茶博士,给!”魏僮让小小摸了个一两银放进锣里,问道,“咱这先生说得可真好,还没请教先生贵姓?这‘说书’可是先生的发明?”
“多谢爷赏!”小厮有些失措,平日里这么大方的客官可不多见,忙恭敬答复道:“回爷的话,咱魏先生可是吐火国游学回来的能人,真可谓是出口成章、口若悬河。魏先生说的都是他在西域各国收集的见闻,和那些说话的微末伎俩可要区分开,咱们就合计取了个‘说书’的名号。先生出口就是一部书嘛!”
“那可巧了,在下本姓也是魏,和先生还是本家。茶博士,你看,我是着实喜欢魏先生的书,可否请你通报一声,我请先生吃顿便饭,咱们本家好好亲近亲近呀。”魏僮笑得更盛,小孩子的身形说着市井老油条的套话,惹得小小捂嘴偷笑。
魏僮一拽小小的袖子,示意小小再塞给小厮一两碎银。小厮却没有收,赔着笑躬身后退,说道:“可不敢、可不敢,小的帮爷去问问,咱魏先生好说话得很,爷就等好消息吧!”
小厮退走,小小的笑声可就止不住了:“嘻嘻,僮先生你跟外人说话好好笑,那个茶博士都快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别笑了,别笑了……”魏僮对尖利的童声也很无奈,矮就矮吧反正眼不见心不烦,可没变声的嗓音却时刻环绕,他可没滚筒洗衣机的心理素质。
“好!噗……”小小眼睛都弯了,憋笑着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魏僮拿这越来越无法无天的小姑娘没辙,只能忽略自己失明的事实,假装四处看风景。
小小捏了捏他的手,俏声说道:“僮先生别生气哦,嘿嘿!先生,你知道,嗯,希腊邦在哪里呀?还有亚细亚,好奇怪的名字。”
小小给了个小小的台阶,魏僮赶紧跳了下去:“这希腊邦在很远很远的西方,比玄奘法师取经的天竺还要西。那里都是金发或红发的番邦人,国家建立在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有的甚至还没有汴梁京城大。希腊邦是那里最强盛的国度之一,亚细亚则是他们敌对的城邦所在的地区,两方隔海相望。”
“海?就是书上说的,比玄武湖还要大还要大的大大湖么?阿喀琉斯他们就是在海的尽头的国家么?那里就是传说中的仙岛?”
“当然不是,咱们传说中的仙岛都在东边,他们可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啊。虽然,某种意义上说,也没错啦。”魏僮一边反驳着没常识的小小,一边心里纠结着由于世界是圆的以及希腊诸神的存在,按小小的标准“希腊邦”确实也算仙岛了。
只是画风不太对劲。
“诶诶?先生你说话自相矛盾欸!”小小发现了魏僮的语焉不详,吃吃地笑着,“不过先生你懂的好多,这些传说你全都知道,太厉害啦!还有哦,先生你还能吃得下东西咩?我看那说书先生胖胖的,挺能吃的样子欸。”
“啊啊,这希腊和亚细亚的事儿,现在确实应该没人知道……”魏僮随口应道,心中琢磨着该怎么套说书人的话。
“爷!”正想着,刚刚传话去的小厮扯着高了八度的调门儿,一溜小跑到了两人跟前,“爷,话传到了,魏先生吩咐在咱们麒麟楼摆一桌就行,他后台收拾收拾就过来了。”
小小挺开心,说道:“茶博士,那麻烦你帮我们张罗一桌好吃的!你们招牌的菜都行!”
说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对魏僮笑了笑:“嘿嘿,先生,我又有点饿了。”
魏僮点点头,对小厮道:“麻烦你了。”
“您请好吧!”小厮躬身,右手虚引,说道,“您二位这边请,楼上雅间给您备好了。”
两人跟着小厮穿过往外走的人群,进到二楼背阴的一间雅间里,门一关上,便感觉和外界的喧嚣隔绝了似的。小小扶着魏僮坐在圈椅上,自己在房里窜来窜去很是兴奋。
“小小,来坐下,别跳啦。”
“嘿嘿,先生,你说那个魏先生是不是真的从希腊邦回来的呀?”小小跳到魏僮面前脆生生地说,“而且这麒麟楼不知道有啥好吃的,好开心,嘻嘻嘻!”
“我也很好奇哩。小小,你说那魏先生胖乎乎的?”
“没有说胖乎乎啦,他说书的时候凶凶的,就只是胖胖的,一点都不可爱。”
“好吧好吧,那你看他有多高,是不是比我矮半个头?”
“噗嗤,先生,比你矮半个头还那么胖,不就成冬瓜了么!”
“咳,我忘了……”魏僮讪讪,他因为这魏先生可能就是梁发财,有些患得患失。
“先生,你……你认识这个魏先生,是么?”小小也察觉到了魏僮的异常,关心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希望认识吧。”魏僮叹口气,他知道这魏先生一定不简单,可谁又能保证他就是梁发财呢?
“笃笃笃”两人正说着话,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魏僮喊道,心中忐忑陡然加剧。
“两位好呀!”一个中正浑厚的嗓音从门后传来,魏先生推门而入,看到坐在桌前的两人,笑着问候,“茶博士给我说拜访的贵客年岁不大,如今一见,果然英雄出少年啊!”
“你是?”魏僮弹簧一样站起身来,急声问道。许是心理作用,这般近身相闻,他听来魏先生的嗓音竟和梁发财有八九分相似,心中想好的寒暄戏码立马抛之脑后。
魏先生一愣,他在这可好久没见过这等不知礼貌的人了。他嘴角的微笑僵住,有些不解:“不是贵客你请在下……等等,富贵?!你是富贵?”
魏先生几乎尖叫起来,指着魏僮,嘴唇发颤,向前连走几步。
“僮先生,小心!”小小全然没有平日里呆呆的样子,跃步拦在魏僮面前,机警地盯着眼前抖如筛糠的胖子。
“是……我是……你认出我来了?我这副样子你也认得?你是梁发财?你没死,你没死是么?你没死……”魏僮声音哽咽。
“你,你小子的样子,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可你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还有,你怎么成了个小鬼?”
“我没事,我没事……你没死就好,没死就好!我终于找到你了!”魏僮踉跄着越过小小,向梁发财走去。小小见状,一边疑惑又警惕地瞪着胖子,一边牵着魏僮给他引路。
魏僮颤抖着抓住梁发财的衣襟,摸索着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食指触到他左边眉毛里藏着的痣,终于哭出了声:“是你!真的是你!我本以为,我本以为真的就只剩我一个了……我瞎了,我没办法找回家的路……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梁发财搂住魏僮,对小小笑了笑表示无害,安慰道:“富贵,我也刚刚才落脚。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你不在了,没头苍蝇似的找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上。好在吃饭的手艺还在,现在成了这儿的头牌,你今后就跟着哥哥我混!吃香喝辣!”
“头牌是姑娘!脑子呢?”魏僮本正委屈和伤心着,突然就被梁发财的混不吝噎住了,才想起来旁边看得莫名其妙的小小,拉过她来介绍道:“小小,这是我发小和兄长,梁发财。我们失散多……多年,今日才相见,我才失态了。梁发财,这是小小,之前我落难,全靠小小出手相救,现在也是她在照顾我。”
“感谢小小姑娘救我弟性命,大恩不言谢,我给您鞠躬了!鞍前马后,您尽管吩咐!”梁发财脸色一正,对着小小深深地作了个揖。
“没、没,先生言重了,拿主意的是师师姐,小小只是尽了本分!”小小吓了一跳,也终于承认眼前的胖子对先生没有威胁,甜甜地笑道,“僮先生,和兄长重聚可是大好事,可别再伤心落泪啦,伤眼睛的!你可要好好将养身体,你可是答应过小小的哦!”
“对对,是大好事!”魏僮开心不已,多日的郁结一扫而空,拉着两人说道,“咱们坐下慢慢说,边吃边说!”
“好嘞!”梁发财笑着答应,回头往门口走去,上菜的小厮就等着吩咐了。
谁曾想,他还没走到门口,一把明晃晃的朴刀却从门板上直愣愣插了进来,势大力沉。
“嗙!”梁发财前襟被割裂,一方惊堂木掉落下来,砸在地板上。
声如闷雷,满堂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