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魏僮来到后台的时候,李师师袅袅的歌声恰好传来。
讲完彩虹小马的故事,他便让小小带着他到后台逛逛,在客房里窝了好几天,他终于做好准备接触接触戏班子的其他人。
穿一身素白的道袍,魏瞎子站在小姑娘身边更像个矮个子小厮,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的后台众人没一个注意到他的来到。
小小正要拉着他向大家伙一一介绍,魏僮却把手指竖在嘴唇前,轻声阻止:“嘘,先不忙,这是师师大家在唱吧,让我听会儿呗。”
小小歪头看看他,笑得很开心地答应了:“嗯,好!我也想听!”
说着她领着瞎子挤到上场门,摸了两个马扎和魏僮挨着坐下,悄悄地在魏僮耳边说:“这里听得最清楚!”
“嘿嘿!”魏僮笑了笑,几天的相处下来,小丫头天真乖巧的性格让他逐渐放下戒备,像有了个体己的小妹妹一样,心里总是暖暖的。
小姑娘摸了摸西瓜皮一样的刘海儿,也嘿嘿笑了起来,可又怕太聒噪,便赶紧捂住了嘴。
过了会儿,她又凑到魏僮耳边轻声问道:“僮先生,你知道师师姐唱的是什么曲儿么?我都没听她唱过。”
“调子我也没听过,这词我倒是熟,这是汤老先生的《牡丹亭》呀。”
“《牡丹亭》?好美的词牌!汤先生可真有才学,僮先生也好厉害,这等偏门的词都记得!”
“偏门么?哈哈,也许吧。”魏僮笑得像个偷到了蜂蜜的熊瞎子,“小小,你要是喜欢,明天我教你默这首词。”
“好呀好呀!”小小高兴地轻轻拍手,“还有小马宝莉的名字,我也要学怎么写!”
“好的,都学,都学。”
又听了一会儿,小小感叹道:“今天的师师姐比往日更漂亮了,这身粉色的花帔可真好看!”
“小小,师师姐今日什么扮相啊,有头冠么?着粉墨么?”
“嗯?”小小疑惑地看着魏瞎子,“师师姐,师师姐就是平日里扮相啊,换了个胭脂色罢了。僮先生,你们那儿唱曲儿都要有特殊打扮么?”
“哈哈,对呀,我们蜀地唱曲儿,可都有说不完的扮相。所谓‘轻扫娥眉,绛点朱唇,青丝勾勒佳人面。两鬓垂花,光影流连,浓妆粉墨尽芳华’,唱不同的曲得要不同的人,自然扮相也就千人千面。”
“哇!蜀地里竟然这么好玩!”小小眼睛放了光,连声说道,“可惜我都没去过,今天演完我们去找师师姐,把僮先生你说的扮相告诉她。以后师师姐也扮成你说的那般模样唱《牡丹亭》,太棒了!”
“可别可别,师师姐那可是钦定的大家,我这些说法简直是班门弄斧。她定是知道个中法门的,只是有别的考虑,才不做打扮的吧。”
“是么?”小姑娘怀疑地看着瞎子,好半晌点了点头,“好吧,僮先生你不愿意说,小小也不会说出去的。谢谢先生能告诉我这些有趣的事儿。”
魏瞎子看小姑娘懂事而慎重的样子,无奈地笑出声:“好啦,小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只是怕说出去的内行人都知道,白白让人嘲笑罢了。”
两人这边说着,那边师师的琴声逐渐停歇,婉转如织的歌声也从梁上渐渐飞散。
“好!”打破曲后宁静的,是一道响雷般的叫好声,“赏!”
“谢将军。”师师清冷的声音也接着响起,随即便是她款款下台的脚步声。
待师师的侧影消失在下场门,轰天的叫好声、鼓掌声、口哨声才突兀响起,仿佛楼里的世界这才活了过来一般。
“走吧,我们也去后台!”小小撑着膝盖站起来,伸手拉起了魏僮,把两个马扎藏在上场门的帷幕后,“下次咱们还坐这儿!”
“好嘞!”
“你们怎么来了?”两人前脚刚踏进休息室的门,就听到师师冷冰冰的喝问。
“师师姐,我、我听说今天你要唱新曲儿,便央先生陪我一起来听。我怕听不懂词!”小小赶紧上前,拽住师师的水袖一阵摇,憨憨笑着。
“你啊,别被那小子骗了还给他数钱!”师师又好气又好笑,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小姑娘的大脑门儿。
“你,小瞎子,来我这看什么的?看你那仇人如何嚣张跋扈?”师师转头又问魏僮。
“班主多想了,在下只想本分过活,这次也确实是好奇班子怎么运作的,也想着和各位叔伯前辈打个招呼,以后还要长久相处不是么?”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都是结伴讨生活的,别那么生分!哈哈哈!”师师还要说些什么,一个粗犷的男声斜刺里插了进来,“魏小子是吧,班主都给我们说过了要多照顾你,我是苏二,做些看家护院、搬运辎重的力气活,以后有事找我!”
“看家护院是狗的工作,你是狗么?”另一个极其相似的声音紧跟着响起,语调却几乎没有起伏,“请多指教,我是苏一,护卫统领。”
“统领,你自封的吧?大铁棍子捅你自己的捅?”
“阿狗,闭嘴。”
“嘿嘿,魏小哥你好,我是曾阿牛,是锣鼓手,也会弦子、唢呐,平日里在当地招募乐师的活儿也是我负责。”两兄弟斗嘴中,一个憨厚敦实的嗓音在魏僮面前响起,这人离得很近,说话咬字又重,顶认真地样子。
“刘阿大,琴师。”远远的一个病恹恹的声音传来,轻如蚊蚋,“嗯,还是傀儡师。”
“好了,都去干活去!”师师看着魏僮被众星捧月的场面,有几分不耐,“在后台的人你都见过了,三娘在候场,老辛在账房,你有机会再去打招呼吧。除了这些人,其余都是来领租子的杂人,说书唱戏变戏法的都有,你个教书匠也不必和他们打交道。”
她顿了顿,又说:“行了,人也见了,曲也听了,你二人回房去!”
语气坚决,不容商量。
“好的,班主。各位、各位兄长,僮告退!”魏僮躬身行礼,和搀着自己的小小一道往客房走去。
“噢,噢,苏二再见!”粗犷汉子是唯一一个出声告别的,说的话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狗你蠢么?”
“你才蠢,死猫!”
耳边两兄弟斗嘴的争吵声渐行渐远,魏僮转头问小小:“每次演出这么多活,班主都不曾想过多招些人么?”
“没有嘢,我们原来在汴梁,哪怕是乐师都是一旬一换,师师姐的要求可高了。”
“要求高么?那几位哥哥肯定手艺非凡咯?”
“应该是的吧,嘿嘿,我也不知道诶!”小小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平日里都不怎么看演出的,师师姐不准我到后台,前台我一个人去又怕。都是,都是偶尔溜过去看的。”
“好吧,那现在就是咱俩一起溜了!”
“嘿嘿嘿,好的呀。”
两人说笑着,差点被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迎面撞上,原来是急匆匆往后台跑去的钱掌柜。
钱掌柜一个趔趄,认出来是师师大家的贴身侍女,忙喘着粗气说道:“女、女娃子,快去通知师师大家,薛、薛将军要到后台来了!”
“啊,啊?”小小有些懵,不知道眼前的胖老头什么意思。
“咳,算了,我自己去说。”钱掌柜瞪了眼傻在原地的小丫头,自认倒霉地又开始提速,恍惚间他觉得丫头身边的小厮有些眼熟,可情况紧急也顾不得多问。
毕竟,那杀星可要进后台了!
“啊,啊?”小小看着胖老头风火轮一样冲向了后方,彻底没了主意。
“走,咱们跟上!”魏僮拽了一把小小的袖子,“悄悄地,别被发现了。”
“哦!”小小没问为什么,跟着魏僮猫腰跟上。两人刚回到休息间门前的走廊,便听到苏二的大嗓门在咋咋呼呼。
“什么?我家班主见天子都只用行半礼,这薛将军来了,还得咱们殷勤招呼?吃错药了吧?”
“阿狗说的对。”
“二位爷,不是小老儿故意刁难,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强龙不压地头蛇不是么!”
“钱掌柜,在您这叨扰数日,您一直照顾有加,师师心里有数。可是让我等扫榻相迎,实在是堕了当今圣上的脸面,恕师师不能如愿。”
“大家言重了,言重了呀!您演出十日,薛将军也捧了十日,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志在必得啊!您在汴京地位超然,他当然不敢造次,可如果您连赔笑都不肯的话,这蛮子的手段可不敢想!”
钱掌柜要哭出来一样:“小老儿,小老儿是不敢违抗薛将军的命令,可也不愿大家受到损伤,这才冒险前来通报。要知道,要知道我这楼里角儿换了一茬又一茬,可都是被这杀星祸害的,他是真能吃人的啊!”
“大家,我的师师大家!您就当给小老儿一点薄面,只是,只是跟将军笑笑,说些体己话就好!这次敷衍过去,您也快回京城吧!江宁府,就是他薛丁山的天啊!”
“您是知道的,十日前那两个富家公子不就……”
“掌柜的慎言!”师师柳眉倒树,厉声打断,“掌柜的,您的好意师师心领了。以礼对待是师师本分,曲意逢迎却是做不到的,只要薛将军执礼而来,师师尽可以让他兴尽而归。”
“苏一,劳你送掌柜的回去,再去秦淮另寻个瓦子和酒楼,咱们别让掌柜的难做。”
“大家……哎……”钱掌柜面色复杂,嘴皮哆哆嗦嗦的,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我……我……”
“你怎么了?”一个冷硬的声音劈了进来,“你在这里干嘛?滚!”
小小捂住了嘴,看着同样藏在走廊柱子后的魏僮,气音说道:“是薛将军!他什么时候来的?”
“听不懂么?滚!”从近处听,薛将军的声音更显得强硬而狂躁,仿佛一只从不压制捕猎欲望的猛兽。
“见过将军,将军万福。”师师的声音清冷依旧,似乎没有受到薛将军半点影响。
“我在教训不听话的畜生,你先闭嘴。”薛将军身子朝着躬身后退、战战兢兢的钱掌柜,硕大的头颅猛地转过去瞪视师师,手里却片刻不停抽出佩刀,毫不犹豫地朝胖老头砍下。
“嗙!嘡啷啷!”刀剑相击的声音响起,众人才猛地醒觉薛将军快如迅雷的劈砍。只有苏一于间不容发之际伸出剑鞘,勉强承受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击,可佩剑也因这一击被击飞出好远。
“你妈的!”苏二见兄长吃力,也抽出佩刀作势欲扑,手肘却猛地吃痛,竟是刚刚全力砍下的那一刀,以更快的速度抽打回来,刀背几乎要将他的手骨打断。
“阿狗!”苏一失去佩剑,猱身上前,仓促间只能用肉掌直面巨刃,给弟弟解围。却听“锵啷”一声,刀刃深深陷入脚前的地板里,完全拦住了他的前冲之势。
薛将军竟然在须臾之间砍出三刀,刀刀力能扛鼎,刀刀快如鬼魅,云淡风轻间就把苏氏兄弟二人压制得死死的。
“怎么,我要杀猪,你这里养的猫猫狗狗还来拦着?”薛将军面色不见愠怒,反而展颜笑道。
“掌柜的有恩于师师,还请将军高抬贵手!我护卫二人,也是义气云天,无意冲撞将军。”师师的声音不见慌乱,只是行了个完整的福礼,头颅微低。
“噢?哈哈哈!”薛将军笑得很是开心,“师师给尔等求情,那便罢了。”
他两三步走到师师面前,右手捏住她的下颌,缓缓上抬,侵略十足地对视说道:“你也会低头的嘛,很好!很好!”
他的手慢慢抚摸着师师的脸庞,又像挑西瓜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全然不顾周围众人目眦欲裂的神情,反身而走。
魏瞎子看不到刀光剑影,只能听见兔起鹘落间,薛将军掌控全局的发言。还没等他询问小小到底情势如何,便闻到浓烈的汗味,恶鬼般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呵,这里还有两只小老鼠!”薛将军单手捏着小小的脸,“这只很可口嘛!”
魏僮后背的寒毛猛地炸开,蹲踞弯腰,跳扑向前。他想要靠全身的力量撞倒薛将军,却完全错估了身高差距,单薄瘦小的身子撞在后者的大腿上,紧接着便被漫不经心的一脚踢飞了老远。
“将军!”一直不曾色变的师师声音急促而尖利,“将军,那是我的侍女和小厮,没有恶意!”
“哈哈哈哈!”薛将军也不理会,大获全胜的他手指钳子一样捏着小小的脸颊,玩味地看了半晌,突然狼顾而笑:“师师,记住,你是我的!”
他不再留恋,一把推开小小,阔步而去。房里众人赶紧冲了出来,师师抱住了吓呆了的小小,苏二把躺在一边死狗状的魏僮扶了起来。
曾阿牛送走惊魂未定的钱掌柜,脸上还带着愤恨和惊恐,开口说道:“班主,咱们……”
“我知道。”师师安抚着终于哭出来的小小,复杂的眼神看了眼半靠在苏二身上、小口吐着血的魏僮,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休息室,说:“二哥,你先带魏小子和小小回去休息,其他的,咱们再商量。去吧。”
“班主,我……”魏僮心中惭愧,返回听墙根的主意是他拿的,却给小小带来了伤害。
“回去吧,有我在,没人能对咱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