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僮先生,上面一个前下面一个羽,念什么啊?”
“念‘减’。‘茸茸狸帽遮梅额,金蝉罗翦胡衫窄’,这是形容女子冬装的句子,翦在这里是它‘初生羽毛’的原义,罗翦嘛,就和罗裳差不多……”
“哦……哦,承肩争看小腰身,倦,倦……”
“上能下心,念态。承肩争看小腰身,倦态强随闲鼓笛。呵,这首诗啊……”
“僮先生,您念错了,是倦态直伴邀鼓笛。这是昨夜里演出,一个姓吴的公子献的诗,师师姐给我让我学识字的。”
“昨夜里么?这吴公子可挺有才啊。”
“先生是说,这首诗写得好么?”
“这首诗?这只是半首,吴公子他没还写完呐,用来识字倒是不错。”
“哦……好呗。”小小应得憨憨的,舔饱了笔在纸上描摹新学的两个生字。
魏僮顿了顿,说道:“小小,都说了多次了,别用敬称叫我,我可担不起啊。”
“怎么会?先生您顶厉害的!小小可是您的弟子,要、要尊师重道的!”小小停下笔,看着魏僮认认真真作答,才又开始忙碌抄写起来。
“你啊……我可只是识字先生,识字!”魏僮有些无奈。
“僮先生,小时候师师姐教过我,识文断字,乃重中之重!”小小再次停下笔,晃着脑袋背到,“先生,小小脑子笨,但师师姐肯定知道您的本事,才让您教我的!”
“师师大家不过可怜我目盲,交给我个活路罢了。”魏僮无奈摇头,“别叫您了,我这乡土出身的可听不习惯,浑身发毛。再说了,我这几日我老抓着你读书,你要是烦了可得告诉我,咱们就歇两天……”
“小小喜欢读书!”没等魏僮说完,小小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终于写完了新学的两个生字,抬头看了看半卧在床上、看不见表情的魏僮,小心翼翼地问道:“僮先生,是不是小小太笨惹得你烦了?”
“不不不,小小你可聪明!只是我听着这几天外面都挺热闹的,怕你寂寞无聊。”
魏僮这几天与小小寸步不离,一方面借教她识字避开袭杀,另一方面也想从这个没太多心机的笨丫头嘴里套出点话,管窥这个处处透出诡异的世界。
可与其说是他费尽心思地套话,倒更不如说是小姑娘怕瞎子寂寞,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能聊的都和他聊了个遍。
他很轻易地就知道了那个在小小年幼时教她防身术的教头的名字,也顺道了解到教头三年前就不再能打过小小的悲惨事实——顺带一提,按虚岁算,小小应当刚刚十三岁。
他对小小和她所在的戏班有了些粗浅的认识:账房先生曾经是私贩海盐的老辛,保镖护卫是出身蜀地的苏家弟兄,胡琴先生刘阿大兼任傀儡师的活路,锣鼓手曾阿牛和乐舞师三娘竟然是多年未见的旧相识。
当然,除去这些让他有莫名既视感的名字以外,戏班班主师师的故事显然更加传奇——她是被赵官家钦赐的“大家”封号,她是诗艺双绝的京城名伶,她是传说中的前朝公主,她是市井故事里每一个风流才子的梦中仙,她更是小小的姐姐、养母、老师和最信任的人。
李师师,这个魏僮熟悉而陌生的,在稗官野史和演艺传奇里闪亮生辉的名字,不容置喙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如果小小的日常闲谈没有刻意编排和说谎的话,那这个李师师确凿就是他印象中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了,而这个世界的景色,也因为这个名字的确定,显得更加突兀奇诡起来。
他难以分辨到底回到了某个过去的时空,还是进入了话本里一个有李师师存在的世界。
李师师的戏班很久以前便成立了,从小小有记忆起,她就被师师领着在这里生活。
她不记得彼时的班主是谁,只记得很快地,在她还没来得及对老班主存留记忆的很快时间里,如蓓蕾般青涩的师师姐就成了新任班主,如蔷薇绽然开放。
李师师的光彩夺目,带来无穷的看客,无数的赞誉和无尽的财富,可戏班的规模一直没有扩大。
小小记忆里,周围的人影一直不曾有过增加,反倒是诸如养猴子的荆老爹、善讲故事的小雷哥,都在她不经意间悄悄消失了。
尽管如此,戏班依旧是汴京城里红到发紫的存在。
李师师,实在太耀眼了。
她一个人在汴京的舞台闪耀了七年,却在除岁时突然宣布到江宁长驻演出,丝毫不给汴京的达官贵人片刻挽留的余地,消息刚刚传出时,车马就已经出了郾城。
如今,她已经在江宁府最大的瓦子里演出了十天,全国各地的富商豪绅纷至沓来,狮子林的门槛被踏平了三尺有余,十里秦淮真正成了不夜之地。
这其中,薛丁山薛将军捧场最多,每天风雨无阻地占据青龙头,赏银叫好送花篮,宛如最诚心的追求者。
“我远远见过他一次,笑得像只山魈,眼睛里全是冷光,像要吃人。”这是小小对薛将军的全部评价。她只知道这个蛮汉又凶又恶,似乎在江宁府一手遮天、很有权势地位的样子,旁的信息根本没过她的脑子。
所以,直到成为家庭教师的第四天,魏僮也不曾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曾知道“同伴”的下落,不曾知道和薛将军冲突的由起,也不曾知道想要袭杀自己的到底是谁。
“僮先生,僮先生?你又痛了么?要不要歇歇?”单纯的小小心里挣扎了许久,看着魏僮发呆的样子,生怕自己再坚持引得魏瞎子犯了病,终于顺着他的意愿不在叫“您”。
“嗯,嗯,好多了。”瞎子脸都不红地承认了,哪怕“这次”醒来以后,他的身体状态实际上好的出奇,“小小,说真的。光今天一下午你就学了百多个生字了,你真的该歇歇。俗话说,劳逸结合嘛!”
“可是,可是我真的想多学点,学快点!从小到大,也只有师师姐得空能教我识些字,可是她很忙的呀!平日里连说话说的书我都听不大懂,也不知道问谁。”
“那定是热场的说话水平太次,耽误小小学习了。”魏僮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好学的小孩,只能不屑地找别人的茬儿,“咳咳,来,我给你说段精彩的故事!”
照他这两天听的墙根儿,这时代的说话,也就是说书人或者单口相声表演者,无论故事、腔调还是留白的劲儿,都着实乏善可陈。
“嗯,嗯,好!”虽然魏瞎子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小小的灼热的目光,小姑娘一瞬间就忘记了刚刚升起的小情绪。
“你听好了啊,今天,咱们讲一个窦尔敦盗彩虹小马的故事。”
“哇!”
华灯初上,人流攘攘,元宵将近,高悬的皓月已如玉盘,清冷地看着热闹的人世间。
魏僮给小小讲故事的工夫,狮子林又已经满满当当了,除了照旧空出的青龙头一片,店里已经没有立锥之地。
钱大掌柜弓着腰,如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守候在大门口,颧骨处两道大口子还没好完,汗渍得生疼。打先锋的军士已然来使了眼色,薛将军的马车在路上了,所以他只能放下店里忙碌着的一切,恭恭敬敬地当个门童。
自打李师师的班子长驻狮子林后,钱掌柜可谓喜忧参半,喜的当然是客人如织、赚了个盆满钵满,愁的则是薛将军也像是把将军府邸搬到了楼里一样,整日流连、风雨无阻。
万幸的是,薛将军似乎也因为师师大家的风华收敛了性子,从李师师露面到现在,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即便如此,他的心里也总是猫抓一样没个着落,脸颊隐隐作痛的伤疤,神楼上挥散不去的腥臭味,都是他记忆里深深扎着的钉子。
“哎……”想起楼里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角儿,钱掌柜的背更佝偻了几分,他看着脚上踩的皂靴,总觉得黑青的鞋面怎么看都透着些暗红。
“师师今天唱什么?”钱掌柜走神的工夫,冰冷的询问声把他惊醒,薛将军的车马竟然已经到了。
“回、回将军的话,师师大家正在后台上妆,今儿个演《牡丹亭》。”钱掌柜身子躬得更低,脑门冷汗直冒,像个将熟的老虾米。
“《牡丹亭》?哈哈,有趣,有趣。”薛将军大笑着进门往神楼上走,突然脖子骨折一般回头,狠狠地盯着钱掌柜道,“可是,我想听《贺新郎》。”
钱掌柜只觉得浑身一激灵,小腿肚止不住地打着颤,舌头也不听使唤:“好、好、好的将军,小的,这就去禀报师师大家!”
“哈哈哈,不必,不必了!《牡丹亭》好,《牡丹亭》更好啊!”薛将军粗豪的笑声回荡神楼,人影已然消失在台阶上。
狮子林里仍如往日挤满了人,可除了笑声回荡,这时竟半点喧哗都无。
钱掌柜心里烦闷又恐惧,这个发了癔症的怪物像要吞噬了整幢楼。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费了好半天劲挤出个笑容,闷头往后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