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不清楚与薛将军结了何等仇怨?”
“师师大家,不瞒您说,我这次是和伙伴初到江宁府,只因我贪玩好耍,才拉着他到狮子林看曲儿。哪里知道如何得罪的薛将军,还、还害得伙伴……哎……”魏僮脚趾头都在表演着悔不当初,心里则在十二万分戒备师师大家的盘问,千方百计地说着片儿汤话。
“哼,薛将军,那可是江南道的土皇帝,你们可真是取死有道……”师师大家说到一半,突然顿了顿,仍是讥诮带着愤恨的语气道,“他贵人多忘事,玩死你们一个应当不会再对你下手了,几只小虫子还不值当他记在心里。怎样,你如今作何打算?”
“在下,嗯,还请师师大家告知我那苦命的同伴尸身何处,我和同伴羁旅年余,理应带他落叶归根。”
“混账话!你现在这副痨病鬼样,是要作死还是怎地?”师师大家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别气我尖酸刻薄,江宁地头你等做法就是在作死。汴京都问薛而色变,你等游商消息闭塞如此,没有全被玩死权当天公美意吧。”
说着,不等魏僮反应,又道:“大夫说你的眼睛痊愈还要旬月,在那以前,就留在班子里教小小识字吧。我教过她如何书写,你纠正些语义发音即可,眼瞎了也不碍事。至于你的同伴,这事有几分麻烦,我再央人问问,你别着急。”
似乎觉得语气越来越软,说完后师师大家便径自离开,用一个魏僮看不到的背影表达她强硬的态度。
“僮哥儿,你别心急,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师师姐肯定是好意,虽然,虽然我也不懂……”小小看魏僮沉默着,在他耳边小声安慰。
“我省得,师师大家是不想我再出事。小小,麻烦你帮我和她说声谢谢。”魏僮笑了笑,右手轻轻地隔着白纱按了下眼珠,灼痛提醒着他要保持清醒,“听到大家说的了吧,今后我可就仰赖你吃饭了,请多指教!”
“嗯……嗯!请,请多指教!”小小的脸又唰地一下通红,小姑娘立马就忘了学过的礼仪,三步并两步追出门去,找师师大家去了。
魏僮如今敢信任的只有小小,他也知道自己只能选择信任小小,杀身之祸近在咫尺,再不抓紧身边可能的助力,那才是自取灭亡。
“上次醒来”时的短暂交谈中,师师等人似乎都不曾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及与薛将军结怨的缘由,她对富家公子的仇视却显而易见。
魏僮思前想后,决定赌一把,伪装成一个冒失的行商,尽可能降低融入戏班的阻力。
先要安身才可立命,才有机会探索这奇怪世界的一切:是谁想要杀自己?梁发财在哪里?薛将军又是谁?这些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而现在,他需要度过第一个难关,“明天”那场难逃生天的袭杀。
他能想到的保命手段,最可靠不过“上次”袭击里神勇过人的小小。不是她比刺客更能打的渺小希望,而是刺客闷头逃窜的蹊跷场面,让他不得不怀疑刺客身份特殊,甚至不愿因为杀他而耽误时间以致有一丝暴露的可能。
这样想来,小小就是他需要紧紧抓住的护身符,而刺客,则大概率是小小认识的某个人;融入她的交际圈,才能调查危险的真正来源。
“利用一个小女孩啊,嗤。”魏僮喃喃自语,脑袋层层包裹着很是滑稽,“呸,别叽叽歪歪的,先活下去!”
“先活下去!”
魏僮靠着床架,吃力地转动脖颈,可无论望向哪里,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他能听到夹杂着风声的叫卖,能听到渐歇的鼓点和唱腔,街市上游人脚步声似密如织,可在他听来仍是无比的静谧和清冷。
如果说记忆里喧嚣的锦城夜市是浓稠到化不开的琼酿,那今日黑暗里纯靠听觉构建的不知名世界的江宁夜市,只能算寡淡的醪糟。
“有啥好看的呢?”
“睡吧,晚安。”魏僮来到这世界,第一次选择入睡。
耳边的人声逐渐低小、远去,繁华的府城里没有虫豸的嗡鸣,乍暖还寒的晚冬也没有鸟兽的啼叫,魏僮想象中光怪陆离的世界似乎也随着意识的沉眠而逐渐安静下来。
魏僮闭上双眼,这一刻他必须强调自己闭上了双眼,因为无处不在的黑暗终于在他独处时紧紧裹缠上来,宣布自己的存在感。
他无从判断现在是白昼还是黑夜,是黄昏将尽还是黎明破晓,对外界的一切想象只是源于和小姑娘的谨慎交谈。
“到晚上了吧,必须得睡了。”
越来越模糊的人声变成了梵音歌唱,一口口巨大的编钟大力捶打着自己笨重的身体,扭曲的音符钻进魏僮的耳道。后颈的血管跳动越发强劲,挤压的生命力把淤血和幻象冲击进脆弱而疲倦的大脑。
魏僮一片黑暗的视界里,一个带着羽毛帽子的印第安人从后脑处——如果要准确描述,在他看来,那片地平线以下的未知视界理当是不能视之的后脑区域——沉默却疯狂地逼近他的眼前,他豁然一分为八,苍老的脸孔扭曲模糊,干枯的嘴唇疯狂开合,似乎在默念着古老的诅咒。
“果然啊,邦纳症候群么?”八个癫狂的印第安人越来越靠近,魏僮的内心却逐渐平静下来。
他有些遗憾地等了等,耳鸣消失,幻象溶解,一切又回到了安静和黑暗。
“还以为,会有什么奇怪的力量让我自保,原来只是失明的并发症么?那当时,的确就只是运气好了吧。”
“哎……”
“江南一雁横秋水。叹咫尺,断行千里。”被咿咿呀呀的童音唤醒,魏僮总算分辨出这含混的吟哦是黄庭坚的名阙。
睁眼仍是单调的黑,可冬日暖阳的一束已经把右边小腿照射得温热。
没等他多想,小小便猫儿一样,轻着步子走了进来。魏僮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缠白纱的脸慢慢地柔和下来。
“小小姑娘,早上好!”
“欸?欸!公……僮哥儿,我,我吵醒你了么?”
“不妨事,不妨事,我早就醒了。这味道,是桂花粥?真香!”
“嘿嘿,僮哥儿你鼻子可灵!我刚做的粥,还有些烫,放凉一会儿我喂你吃!”
“那太好了,我现在这样,恐怕要把粥吃到鼻孔里去,可要麻烦你耐心点喂我咯。”
“僮哥儿,我,对不起……”
“咳,你道什么歉,怪我怪我,说话孟浪了。”魏僮说着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又笑道,“这不是没瞎过么,图个新鲜。再说了,小小你可是保证过我很快就会好的。”
“不,不是小小保证的,是大夫说……”
“好啦,我会好起来的,那就行了!”魏僮摆摆手,“把碗给我吧,我真的饿了。”
小小愣愣地把碗递给魏僮,坐在一旁看着他出神。良久,她才终于回过神来,伸出手要抢,又悻悻然放下:“不是,不是说好我喂你吃么?”
“大男人家家的,让个小姑娘伺候,成何体统?”魏僮一边囫囵吞着滚烫的粥,一边拉长语调怪声怪气地说着。
“呵,我家笨丫头看来是伺候不了你这大少爷啊!”小小未曾答话,师师讥诮的声音却从远处响起。
“师师大家说笑了,在下就是个奔走命的行商,从益州路那等偏远的小地方来见世面——这下连世面也见不到啦。”
“你!”师师说不两句,眉毛又飞了起来,“你说这等混账话,是在消遣我不曾全力助你康复么?”
“师师大家怎会这样想?在下,在下万无此意,师师大家和小小救我性命,还悉心照料,已然仁至义尽。僮不才也习过圣人教诲,绝不是不辨是非的白眼狼!”
魏僮顿了顿,又说道:“在下与伙伴万里奔波,本也就把身家性命系在腰间。如今一人独活,虽然目盲体虚,也一定得让伙伴返乡瞑目,故而才说些浑话振奋精神,不堕志气罢了。”
“哼,你倒是会狡辩。行了,我自会帮你料理你那同伴的后事,不想死的话就好好养病,瞎子可没法走千仞蜀道进川。你也不必用话激我,我一介女流,能力有限,该怎么做事我自己清楚。”师师冷言冷语丝毫不减。
也不等魏僮再辩,她又开口道:“你也不必再用敬称,半大不大的,哪儿学来的一身酸腐味道。按我的规矩来,你直接唤我班主,其他人叫你‘魏小子’还是‘魏瞎子’你都得答应,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小小的识字先生。你明白了么?”
“我明白了,班主。”魏僮从善如流。
“小小,叫先生!”师师转头,瞪了眼旁边不知所措的笨丫头,“别‘僮哥儿’的叫那么亲热,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跟他学识字,除此之外少和他来往,知道了么?”
“哦……哦。”笨丫头点点头,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知道了。
“你好自为之!”师师言罢,第三次潇洒地离开。
“僮先生,我是苏晓,请先生指教。”小小看着师师离去的背影,顶认真地敛衽,恭恭敬敬地轻声说道。
“我是魏僮,小小,请多指教。”魏僮嘴角咧开,笑容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