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紧紧地抓着身上挎包的拉链,死死地盯着前方,只顾着往前大步迈着,不敢往后看,也不敢四处望,只有眼前的这条路,一直都没走到头。
她将一直被咬住的嘴唇放了出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稳住自己狂乱的呼吸。将身体贴在一个街角,墙壁上的石子灰往衣服和头皮上钻,文心吐了口气,将手机拿出来,手指戳着号码,拨着电话。
忽然,似是想到什么,文心停下来了。疑云在慢慢拨开,文心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敌在暗,我在明,又怎样才能扭转呢……
文心将手机重新放回包里,四周都是热闹的,她不敢往偏僻的地方钻,探了探头,又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女人。
月明星稀,越往亮的地方走去,人的声音越来越重了,乡镇的狗吠虫鸣被游客的嬉笑尖叫替代,文心脑子里迅速地思索着,人往酒店里走去。
这间酒店,还是很多年前来过了,在这个花坛的边沿,她曾经俏皮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那是恋爱的第一天,而今天,却是她真正走近他世界的第一天,走近那团不知黑白的雾中,去掀开人皮之前的面纱,看她是人是鬼。
文心刚跳下来,便是一人挡住了她。文心往后一缩,眼睛尖利,高声便要大喊,就要往侧边跑。
这条道上没什么人,罕见的是个死角,夜晚了酒店附近安静得很。
还没来得及出声,一声急刹车,一人从里面冲出来,文心便被前后两个人拉上,一人亲密搂着她,一人蒙住她的嘴,文心使劲地挥舞着,摆出最大的弧度引人注意,迅速地死死地咬住满是烟味儿的手,那人咬住嘴唇,生疼也没有放开。
瞬时间,一人便将黑色的硬邦邦的洞口对准她的腰间,瞬时不敢动了——
文心低下头一看,那手上蔓延着疤痕和奇奇怪怪的纹身,手下握着的是一把黑色的东西,文心眼睛瞪大,鼻孔张开,喘着气,一下子被推上了车子。
这紧紧只是眨几下眼睛的时间,一人便原地消失了。而地下的沟槽里却留下了一条银色的链子,是她挥舞和挣扎间落下的,银色的橘子花坠掉进了泥坑中,车轮急速行驶的灰尘扑了过来。
“……带我去哪啊?”文心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一人开着车,两人一前一后地盯着,没有说话。“大……大哥……”
“我不过是欠了些钱,不至于吧。”
“大哥,我一定还钱!”
“是这样的,我——”
“……”那人一下子将她推回了椅子上,冷静地看着她,警告着她不许乱动。
长久的沉默令文心发抖,她小心地抬起了眼皮,试探地问道:“大哥,你们能不能说几句话。”
“文小姐,您的包暂时交由我们保管。”那人翻看着包,将所有的东西都设置好,说道。
“里面的钱你们全都拿去,银行卡也可以!钱我会尽快给你们的!……求求你们了……”
“文小姐,不必害怕,我们老板邀您一叙。”
“老板?”
“云州制药,董事长任红。”
“我想您……很有兴趣的。”
车子很快地划破车道上笼罩的热气,月亮渐渐爬高了。
水波荡漾,月亮在獐子河的水湾里翻滚,轮渡的嗡鸣开启了一夜之中最浓重最神秘的夜晚,在露天的风和水汽的吹拂下,人显得格外温柔,秘密的棱角一下一下被慢慢的撕开。
二楼包厢里,任红坐在皮质的椅子上,前面的几盘精致的小食摆放着。
女人盯着玻璃窗外的风波微澜,卷起的小浪花推动着轮渡不断地慢行,航标灯闪着白色的亮光,是这汹涌的獐子河上高高挂起的灯塔,是它的航向,它的心脏。
“我第一次踏上这条船的时候,是在十八的第一次远行,转眼间都十七年过去了,它还在,獐子河也还在。”
“红姐——”
“子山,我还能相信你吗?”
“这条河上,由无数的浪花堆砌的巨浪把一艘艘过往的轮船拍打、侵袭,它们经历了沧海和桑田,但獐子河上只有一点不会更变。”
“是野性。”
“我爱它的野性,现在的温柔不过是繁华的景和温柔的月将它隐藏——”
“明天它便能掀起巨浪,从源头之处滚滚而来。”
“红姐,人到了。”于子山应着声音,转过身,便见不远处一个女孩儿被往前推了一把,稳住身体沉默地看着,眼睛里有着闪躲,肩膀发抖,手不断地扯着裤缝。
文心见着他,只是一眼,便将眼睛移开。
见到彼此,也是一场意外呢,呵。
“刚好,茶刚晾好。”任红收回了放宽的眼神,将目光拉在这一杯绿色的清透的茶水上。桌子上一个茶盘里,一个茶壶,两个晾好的滤杯,若干个润白的瓷杯子。
“文小姐,久仰大名了。”任红抬头便见那女孩儿站在前方,不远不近,手指交叉放在身前,不时地扣着搓着,她笑吟吟地牵着她的手坐着,“怎么愣着,坐呀。”
“介绍一下,我叫任红。”
“任总,您……应该不认识我吧?”文心疑惑地看着对方,面前的茶杯刚送至自己的面前,发出杯子与桌子碰撞的声音。
“认识,怎能不认识?”
“不知道任总怎么认识的我,我也自知还没有本事能够认识您这样的人物,但是您手下的待人接客的手段未免强硬了些。”
“哎呀,你看,他们都是糙汉子,这回头啊我可得教训他,子山啊,你可得记住了!”
于子山任红的身后,听着她的吩咐,点了点头回答“是”。
他见到她了,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外面的波浪微澜,远不及里面的波涛涌动,她的手腕上还有残余的红痕,白白瘦瘦的,个子没长多少,卷曲的发丝在微风中拂动,头发更有些焦黄了,穿的还是那几件衣服。
“文心哪,我知道你也是受苦了,这毕竟啊,袁家富也曾经是我的员工,我也早该来慰问你,这不专门挑选了一个好地方。”任红将那杯子往前推了推,“你啊,一定得尝尝。”
“任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也知道,您做老板的,也不能管得住每一个员工,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老师,至于其他的与我无关。”
“这不当老师呢,讲理!真是感谢你的体谅。”任红端起茶杯,吹了吹泛起的浮渣,“怎么样,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
“你放心,我可不敢做什么。”
“任总,不知道您叫我前来?”
“我听说,刚学会抽烟,染上烟瘾了?”
“……任总,我一个老师,可抽不起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偶然得到,一时新鲜。”文心抖地松开咬着的嘴唇,嘴角掀起,睁大的眼睛爬上哀戚之色,说道。
“是吗?我倒是怕你误入歧途,越陷越深哪。”
“任总。”文心一字一顿地恭敬地叫道,两手搁在桌上,不卑不亢但带着祈求:“我回到这里,是为了逃避,是为了活着,您明白的。”
“我明白。”任红将杯子放下,头偏了偏,眼睛看向了窗外的景色,将窗子推得更大,整个河风飘了进来。
“任总……”
“听说,文老师有男朋友了?也在云州?”
“……不过是曾经了。”文心把放在桌面的手慢慢缩回,放在桌子下,头偏在一边,悠悠地说话。
“怎么,分手了?”
“他死了。”
“一场意外。”
这七个字便够了,索性当初不过一个有头无尾的七天,文心望着外面的天色,浓墨重彩的夜景在水波里荡漾,像是奏出了一曲浪漫的歌谣,但水的无情谁能明白?
她嘴角扬起,温柔的笑了,但心脏越不能克制的疼,这不是她第一次经历了心的背叛,与她面上刚好相反。
“哎哟,瞧我这嘴,打小就这样啊,不能提人!”
“人死不能复生,这人啊,得往前看。”
文心将头偏了过来,转头往前,前面便是他,于子山。
她脸上的哀伤,决绝,讽刺,冷漠,就像是阴天不时变换的云彩。
于子山侧过头,痛便像是呕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心,就被他含在唇齿间,连一个声响都不能发出,连眼眶都不能变色,连手都不能抖一下,他只是于子山,自己的于子山。
他吞了吞喉咙,这样的动作是最为普通的,他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将那颗心迅速地归位,含着血泪一起吞回去!
“子山,你说是吧?”
于子山看着茶杯要凉了,正要低头与红姐交代一句。
“子山啊,说来,你也在汉州呆过,这文小姐,你不认识?”
“红姐,你也知道,这要是都认识,我可忙不过来。”
“哈哈哈哈,你还是那个自恋的样,花心——也不知道找一个定下来。”
“茶凉了。”
于子山走到桌子一旁,将那冷却的茶杯移开,拿起茶壶往杯子里新添了一杯,将第二杯递给她:“文小姐,请。”
文心抬头看着她,透露着普通人的犹豫与害怕,左右摇摆着,不敢接下。
“喝杯茶吧,我想你会喜欢的。”任红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说道。
文心将那杯茶接了过来,指尖的冰凉与湿热迅速的碰撞,没有迅速的撤手,亦没有亲昵的留恋,她平静地接过,他淡然地撤开。
文心仔细闻了闻,是清冽的味道,鼻尖还有一股淡淡的青涩的花香,她确实喜欢,这般透亮,这般平静。那指尖的温度也如这般,恰到好处,不温不凉。
她不必再被人架在火上烤,也不必再承受扔回水中的凉。
“怎么?不尝尝?”
“入了我这蛮牛般的口,倒是浪费了。”
“哈哈哈哈——说起蛮牛,子山哪,许和你一样。”
“……”文心有些微恼,天色不早了,随意地便将一杯茶小啜一口,浅浅地抿了一下。
“哎呀,时候也不早了,我这还有点犯困了。”红姐起身,又谨慎地吩咐着于子山,“子山,好好将她——安全送到家。”于子山手抖了抖,黑色的瞳孔缩了一下。
“……是。”
“任总——”文心慌忙地将杯子拿起来,把水倒干净,重新从滤杯里新添一杯,举起手,“以茶代酒,谢谢。”咕噜喝了个精光,如一头蛮牛般,擦了擦嘴,将茶杯放下。
“不用麻烦,一个人习惯了。”任红使了个眼色,一男人过来便将她的包恭敬地归还给她。
文心接过,挎在身上,一脸平静地好像只是喝了一次简单的茶,没再多看一眼,便走了出去。
红姐看了他一眼,踩着高跟鞋,狭长的丹凤眼眉目含情,嬉笑了一声:
“收拾现——场。”
“……是。”
高跟鞋声哒哒地走得更远了,轮渡上行走的她显得在夜色中更加的妖冶和妩媚,像是一朵新鲜的玫瑰。
“红姐,想来是我们多疑了。”
“多疑?”
“我查了,文心和于子山并无联系,唯一的联系便是半年前那件事了。”
“嗯。”
“你得仔细查查,那位文小姐的事儿。”
“正如她所说,是云州的,不过听说他受不了母亲死去的事实,去做什么歪门生意,死了。”
“死了……墓地……我曾经见他留下的脚印里有污泥,我们去见老黑那天,他也去了。就他出入的地方和路线,只有那里有松柏……而那泥里有一小颗松针。”
“那……为何今天——”
“让他们感受临死前的恐惧,不是更有意思吗?”
“死了?”
“呵……当然没有。不过是玩点小把戏而已。”红姐走在轮渡的廊檐上,甲板上便能吹到天大的浪风,“去仔细查查。”
“是。”
“看天吃饭,这也要老天爷看一次——”犀利的眼眸瞬间睁开,任红美丽的丹凤眼从下到上展开,犹如一幅美丽的画卷,但那眼神里波动着,有如水光的神采,好似背后安静的獐子河的涟漪,但等待月色移开,旭日初升,那双眼眸也能暴露——她从不遮掩的野性。
背后便是獐子河,任红的头发随意地舞动,裙袂飘飘,她将手放在栏杆外,睨着水浪的拍打,一下下地,她的头垂着、垂着,忽的犹如出水的玫瑰花,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