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高老师是在下午第一节的语文课上，文心换上了轻薄的短袖长裤，匆匆赶往教学楼的三楼层的初一（一）班，高老师正从办公室里抱着两本陈旧的书出来。高大的身形，黑瘦黑瘦的一张脸里凹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眼角的皱纹包裹着瞳仁，眉毛和胡碴子一样长，颧骨微微外突，头发像是窜天的杂草。
“高老师？”
“你……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吧？”白色的牙齿破开嘴唇，一个温润而热情的笑使这个初来乍到的女孩儿彻底安心了。
“嗯嗯，高老师您好，我叫文心，以后还要拜托您指导了。”
“指导谈不上，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大学生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高老师一边走，一边同她说，“对了，你几岁？听说汉州来的？”
“我二十一了，汉州师范大学大四，专程来这实习的。”
“来这儿实习？”高老师看了这个年轻的大学生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没等她回答边走到了三楼的尽头，脚趾拇炸开了锅，“这些孩子闹得很，今天你就先在后面听课，下周课表出来，你就正式上课了——”
“老师来啦——”.
“咦？”
“女的？”
“插班生？”
“哦豁——”
映入文心眼里的是一个班稀稀拉拉地坐满了二十来个学生，大致扫去，统一的黑瘦，却并不统一的身高，有人嘀嘀咕咕地藏着坏主意，有人乖乖巧巧地定在那里……偶尔冒出来的词大多听不懂，普通话也坑坑巴巴，该她上台了，教室里一阵雷鸣的掌声之后，文心站上了台，哪怕她知道，她已经被人从上到下讨论了三分钟。
“同学们好，我是文心，很高兴认识大家！”文心转身在黑板上写道，“从今天开始呢，我将会和你们的高老师一起带领大家学习语文，希望我们能彼此学习，共同进步！谢谢！”文心鞠了鞠躬，底下的学生似乎愣住了，也忘记了一贯的流程。文心和高老师眼神交流后，便抱着笔记本在后面的小椅子上坐了下来，安心听课。
一天下来，叮铃铃的放学铃声解放了教室里蒸腾着的热气，也解放了一群孩子坐不住的双脚，更解放了文心。她从三楼听到一楼，从一楼又听到三楼，听了语文，数学，英语……汗水很快挣脱了白皙的皮肤，大滴滴地往下渗透。那些孩子也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坐在后面的老师，也不敢上前，又一窝蜂地飞窜到各个角落玩游戏去了。
挨到放学，她终于能坐着歇口气，一下子将老师的仪态抛了个光，这座学校，说是最大的，不过六个班，三个年级各两个，老师算上文心才四个……教室和宿舍楼是前些年捐赠的，但学生人数只降不上，文心心里盘算着——那些学生呢？似乎更难懂了，最大的如自己一般大竟还在上初一，最矮的那个小鬼头竟已经十三了。
“文老师？”文心坐在三楼的教室后面扇着风，夕阳吃了金黄的稻子，黄灿灿地铺在坑坑洼洼的桌面上，吱呀——半开的前门被推开，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儿探着脑袋问，不大的声音，几分不确定和隐藏的希冀都从漂浮的金光里递了过来，文心几下用笔记本扇着风，手臂正酸软着，谁知是一个学生——袁梦？！文心也忘了走过去，只是问：“袁……”忽然哽住了，记忆里的还是这张胖乎乎的留着油的脸，长长的辫子拖在身后，但眼睛里总是渴望的目光，声音细细软软的。
“袁梦。”袁梦往前小小走了几步，对于文老师的忘记只是如常的补充着，书包里还发出叮叮咣的笔盒里碰撞的声音。
文心赶紧走了出来，穿过走道，到她面前，记忆里她好似说过“袁梦？老师记住你了！”
果然没有记住，但承诺总是轻而易举。
“你怎么在这儿啊？”似是愧疚，文心特意着重叫了她的名字，“袁梦。”
“文老师，我上初一了！”她的小脸是被紫外线晒出来的红黑色，但眼睛里却乐滋滋地分享着，好似文心与她不过几日未见。
“哦？对对，那时候你还在上五年级呢！”
“嗯！文老师，你怎么来了？”
“老师要毕业了，来这里实习啊。”文心摸了摸她的辫子，弯着腰说，“就是教书。”
“教书？文老师，你要留下来吗？”袁梦扬起脸高兴地叫道。
“……嗯！”文心犹豫了一秒，承诺却总是轻易出口，不过这次她会试试，“好啦，放学了，你不回家吗？”
“文老师文老师——”袁梦的手挥舞起来，忽地想起回家这事儿，嘴角微微下撇，又仰起脸说，“哎呀，我还要去回家赶牛呢！”
文心带着她，从三楼下去，奇迹的是这楼梯口竟然也有一面镜子，写着同样的六个大字，镜子里的她们重叠着，又分开，慢慢消失……
“袁梦，你一个人回家，龙鸣镇？”
“现在是凤翔镇了，清泉村四组二十三号。”
“这么清楚？那一个人回家可以吗？”
“当然！文老师再见！”
“再见！”
那个抓着书包带子，蹦蹦跳跳的女孩儿穿街走巷，逐渐消失在文心的视线，她的双腿结实而有力量，双腿的肉在走路间不停地摩擦着，屁股一摇一晃，胸已经开始隆起，一把长长的辫子甩在后面，她嘴里的文老师好似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能带着她走出这片大山。
“小文啊，你在这儿啊？”一道声音在后面响起，是高老师稳重而不失幽默的语调，“这是哪的人勾了魂儿了！”
“吃饭了！”
“哦哦，好。”文心反应过来，跟着高老师，往食堂走去，陪着高老师聊着天。
“怎么样，今天还适应吧？”
“嗯，挺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有什么问题就说。”
“我看这统共六个班，每个班不过二十来个，这怎么还要分班呢？”
“哦，这个啊，这一班的呀，学习能力强些，二班的要弱点，所以分开了，课程进度也不一样。”
“这样啊……”文心想，原来也就是快慢班。
“慢慢来，你呢就带三个年级的一班，我就带二班，如何？”
“高老师，这哪行，我这——”
“我说行就行，你啊好好干，我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高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看样子十分倚重她。
文心看了看肩膀上还留存的湿热，盯着他走近食堂的身影，也跟上去，所有的老师都齐聚一堂了。
“李老师好。”
“陶老师好。”文心打过招呼从食堂窗口接过餐盘，餐盘里是一荤一素，但肉属实只有可见的几片。看着几个老师都不远不近地坐着，高老师在侃侃而谈，讲的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
“文老师，坐这儿！”高老师瞧见她端着盘子站着，便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嘴里嚼着饭笑道。
“哦哦好。”文心走过去，隔着一个座位，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了，和几个老师眼神对视着，埋头吃饭。
“怎么，小文，这怕我啊？”
“没有，这不天气热嘛，坐得近了怕热到您。”文心被点到名猛地抬头，认真地解释道，心里却想着原来这就是撒谎。
“文老师，汉州可比这儿凉快吧？”陶老师忽然热情地说话了。
“嗯，九月了，比这儿凉快，不过倒是没这里风景宜人。”
“宜人？那就在这里多呆几年，我看啊，学生们可喜欢你了！”
“他们也就是看见新鲜的了，我今天听了陶老师您的课，生动有趣，我下周就要正式上课了，还有些慌。”
“提前做好准备。”一直没开口的李老师扒着饭说了一句，连头都没抬起，只是专注地吃着饭，似是在仔细地数着米粒，好似说话的不是他。文心微微诧异，谢过李老师，高老师又谈笑风生地传授着经验，侃侃而谈。李老师和陶老师陆续地走了，文心还在慢吞吞地吃着，而一旁地高老师喝着小碗的汤，不时地看她几眼。文心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小文啊，你们这大学生怎么跑这儿来了？”
文心咬着筷子抬头，笑了笑，将一绺头发圈到耳后：“先前来龙鸣镇支过教，很怀念，便来了。”
“龙鸣镇？看来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啊！这种人可不多啰——”他喝了一口汤，润润喉咙，将一只脚踩在旁边的椅子腿儿上。
“呵呵……”文心听不得夸奖，况且自己也不是善良之人，干笑两声，抹了抹嘴，将餐盘端起来，“高老师，我先去洗碗了！”
“那边——”
文心赶忙转了方向，在洗碗池前认真地刷着碗，将她规矩地放好，甩甩手上的水渍，左右没有帕子，便往身上擦出去了，碰见高老师端着餐盘进来，文心笑了笑，道过别便走了。
身后的水流声依然哗哗地敲打着盘子，一池的残羹冷炙在白色的泡沫里浸泡着，两只冒着青筋的手在搓洗着餐盘，高老师笑了笑，哼着小调念着随口作来的词——
“文要四方，心始足下……”两手动作更快，餐盘被擦得锃亮，与那一叠餐盘重在一起，不多不少，共四个。关灯，锁门，只有黝黑的空气和青色的灰尘袭来，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啃食着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