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一)
常阳,元夕,玄丹山。
山风阵阵,袭袭梅香。
踏雪声簌簌,粥粥哼着小调,在梅枝间穿梭。
鞋袜早已浸湿,两足也没了知觉,不过她心底到还是劲头十足。
走着走着,粥粥鼻子突然一酸,这世间自有些事情是经不起回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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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临海,传说中越人的祖先来自铭哲海彼岸,他们乘着百丈高的大船,航行数万里,只为寻觅新的家园。
越人经商,他们开凿了盛荒大陆最长的运河,北通盖山,南抵屏蓬,西至金门,四通八达,尽揽天下财富。
越州徐氏世代簪缨,颇有名望,及冠之年,徐七便庇荫入仕,因颇有才学,被先帝封为入阁大学士,赐殿前行走,这可是当朝学士的最高荣耀。
只是,九年前濮澜大战结束之后,徐七却选择了辞官。
对此,他垂泪说到:“千山万水实难阻,手中破镜何时圆。”
而这个节点,自然与九年前那起勾连甚广的案子有关,不过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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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阳十六年,江流儿师徒游历越州。
正是那时,粥粥遇见了徐七。
徐七有个儿子叫铁柱,妻子穆和欢是穆怀安的同胞妹妹,因与徐七志趣不合,成婚后还常住娘家,后来第二胎女儿难产,年纪轻轻便过世了。
粥粥比铁柱大上一岁,入神庙之前,两人形影不离,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当年在越州时,便是铁柱安排江流儿师徒住在徐府的。
错过枝桠,粥粥往林子深处望去,落雪衬着一片醉红,在漆黑的布景上四处描摹,到不显得这夜有多么凄冷了。
花开瓣颤,用手别开眼前的花枝,枞枞树霜随着震动簌簌落下,顺着粥粥的后脖颈钻进衣裳,冰的粥粥一激灵,缩住了脖子。
“嘶——”,伸手蹭了蹭背间的雪水,继续向着林子深处走去。
林深处的地面到没有那样厚的积雪,湿硬的土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落梅。
“算了,就这里吧。”轻轻嘟囔一句。
粥粥在一棵枝干粗壮的梅树前蹲下,从怀里掏出一块儿碎玉,看样子原状当是个方块儿,只是不知怎么被摔成了坡形。
没带工具,只好下手刨土。
“不愧是奸商,临死还讹我。不过,我穆粥粥可是有仇必报,有恩必还。当年吃了你那么多点心,现在就算还你了。”
土太结实了,粥粥刨的困难,只好折了条树枝,用力戳土。
十四岁,想来遇见徐七那年,粥粥也不过十四岁。说起年岁,徐七比穆怀安还要大些,不过看上去倒是精神许多,到死还是满头乌发。
论世间博学之人,徐七算一个。住在徐府的时候,粥粥常听徐七给她讲述盛荒各地的奇闻轶事,从巫山云雨峰的女仙,到重黎山脉的女鬼;从白氏国的祈雨婆,到芒桂山脉那一侧的天外州;无极方,南溟方,天方地方,万亩海田,三千道藏,只要是世上有的,徐七都知道,而粥粥的医术也是那时候徐七教给她的。
比起那个成天说些废话的江流儿,粥粥自然更愿意和徐七在一起。粥粥喜欢听,徐七说起来也不嫌累,常常备上几壶花酒,准备些吃食,等着粥粥找他,二人从白天说到黑夜。毕竟,自辞官之后,还愿意这样听他说话的,也就只有粥粥了。
知命之年的徐七常跟旁人炫耀,说粥粥与他是莫逆之交。
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徐七却暗藏着别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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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虞的事情刚有好转,粥粥便快马去了姑笛。
徐家的门庭很高,粥粥赶到时,是个肃冷的早晨。
正值正月,又近元夕,街上虽没有人,但散在四处的爆竹还蒙着喜庆的炮灰。
徐家大院里挤满了人,穿过外厅,就到了内室。铁柱跪在阶下。
站在铁柱身旁,看着紧闭的门,粥粥怅然若失,好像被一种莫名的成熟感笼罩着,一些东西即将逝去,一些东西还朦胧不清。
向前走去,缓缓推开一条门缝,闭眼钻入,靠在门上。
泪眼婆娑,粥粥看着徐七。
他躺在榻上,费力抬起头,看向门口。瞧见来人,又卸下颈间力道,砸在枕上,快慰的大笑。
“来了?”还是那般厚实的声音,却有了垂老之态。
粥粥走近,看着他瘫在床上却还极其享受的样子,破涕为笑,伸手轻轻捶了他一下。
“等谁呢?”粥粥蹲下,双手托着床。
徐七眯着眼睛,好像已经睁不大开了,奋力吊着眉梢,轻轻笑着说到:“等你啊,你说要回来的。”
眼睛发酸,憋红了一片,粥粥轻轻哼了一声,“我要是不回来,你还打算过年不成。”
“那就等到过完年呗。”
徐七话音未落,粥粥已经泣出声来。
徐七使劲抬手,够到粥粥脖子,将她揽过,“我还有一个故事没说,不能着急。”
粥粥哭的越来越大声,趴在徐七胸口,肩膀不住的抖动。
就算涉世经早,到底也还是个孩子。
徐七的手从粥粥肩上滑开,稍稍侧身,从枕下抽出一块玉石。
粥粥起身,极力克制啜泣,红着眼,看着徐七。
“给你,帮我埋到玄丹山下的梅林,那里有我的朋友。”
接过玉石,粥粥吸回鼻涕,还是止不住眼泪。
“这是什么?”粥粥嘟囔着问道。
...........
“是,我的故事。”
“哦对,还欠我一个故事呢,看来这帐是算不明白了。”
终是埋好了,满手是泥。
粥粥蹲的两腿发酸,猛地站起来,竟然晕晕的。
闭着眼睛缓了缓,摇了摇头,环顾四周。
傲雪寒霜,山风吹过,卷落树上的雪,洋洋洒洒。
粥粥将手伸出,冰凉的触感稍纵即逝,手上的干泥,粘的满手是皱。
“谁在那里?”
不知何处传来一男人的声音,粥粥突然警惕。
“天冷,我这里有几坛好酒,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粥粥这才看见,一男子就坐在不远处的树下。
今夜元夕,常阳张灯结彩,灯火通明,有人于此处饮酒,实在蹊跷。
思虑一番,粥粥还是弓着身子穿过枝杈,走到那人处。
男子剑眉星目,鼻梁挺拔,玉冠束发,弓着一条腿,靠在树干上,袍子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梅花。
有些眼熟,粥粥看着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咱们是不是见过。”
男子看了她一眼,仰头痛饮,不做回响。
粥粥走近,同他一并坐下,也不再追问,准备拾起地上的酒坛。
..........
好重.......
粥粥看向身旁的男子,也不见魁梧身姿,却轻轻松松就能把那一坛子酒举过头顶。
男子稍稍侧目,看着粥粥。
“能喝酒吗?”
这么些年,四处漂泊,江流儿跟她说喝酒误事,从不许她喝酒。徐七倒是个酒鬼,不过他也不肯让粥粥沾一滴酒。
如今男子这般发问,到叫粥粥起了心思。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男子无奈,拎起酒坛就朝着一旁的石头砸去,吓的粥粥一激灵。
随后拾起稍有凹度的一片,递给粥粥,“用它吧。小心嘴。”
粥粥接过,让男子给她浇了些许酒,先放在鼻下,嗅了嗅,随后递到嘴里,一口饮尽。
辣,粥粥张嘴倒吸着凉气,好辣,呛的喉咙都痛了。
“咳咳咳.....”
粥粥觉得有些丢人,捂着嘴扭头偷偷看了眼身边的男子,见他枕着胳膊靠在树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粥粥吸了吸鼻子,又将手中的碟子递了过去。
男子这时才浅浅笑了下,也没说什么,又浇了些许。
依旧是一口饮尽,到没有方才那般反应剧烈了。
看着男子,粥粥问道:“你是什么人啊,怎么不在城中热闹?”
山风吹过,不见回音。
男子若有所思的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粥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突然醉意上头,便也靠着睡了下来。
月明星稀,冷梅悄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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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粥粥再醒来,眼前便只有淑太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这是?”粥粥揉揉眼坐起,砸吧砸吧嘴,还是满嘴的酒香。
“祖宗啊,你这是打哪儿回来的?吓得你娘都没敢声张,生怕老爷知道。”
粥粥蹙眉眨了眨眼,酒还没醒,觉得眼前的一切极不真实。坐着干愣了半天。
“我怎么回来的?”粥粥冷不丁问到,脑中勾勒出昨夜那个男人的模样,心中疑惑。
“这......我可不知道,看门那孩子说,半夜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后便看见小姐靠在门口。”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看来是真醉了,粥粥抓了抓头发,掀开被子,利落的穿上鞋子。
“太娘,我爹现在还不知道我回来了,对吧!”
“嗯....”淑太娘扬声答道,嘴巴微微撅起。
“那我赶紧走了,我师父还等我呢。你们也不必跟我爹说了,假装没这回事儿就行。”说着就要跑出房去。
不料,淑太娘一把就抓住了粥粥,“不许走!六娘惦记了你大半年,成天为你担心受怕,你倒好,连个信儿都没有,本就不着家,长大了,居然过节也不说回来了,还不如人家在外打仗的老爷们儿来的踏实!”
粥粥纠缠不过,心想这老太太们怎么力气都这么大。
扯弄了半天,门外突然传来了声音:“让她走,我以后再没有这个女儿。”
是她娘,穆怀安第三个老婆,小字六娘。
“娘?”粥粥突然怂了下来,“娘——这不是我师父还等着我呢嘛,我总不能让他等急了呀,我身为圣女,就得担起这个名头嘛?”粥粥扯着六娘的袖子,左右撒娇道。
“师父?哼!我一想就来气,当年要不是他巴巴儿找上门,我女儿又怎么会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成天不着家。”说着,六娘拿起帕子在脸上假装拭泪。
“哎呀!娘,你怎么又说,我师父对我可好了。”粥粥小声嘟囔。
“好什么好!我跟你爹商量了,今年你就卸了这圣女的名号,什么破官儿,沾不了半点好。”
“凭什么啊!”粥粥心里不快,提声问道。
“凭什么?呵,你说说,常阳哪家的小姐在你这个年纪还没定下婚事,难道你要为这么个破官,把自己都搭进去吗?总不能跟个僧人过一辈子吧。”六娘越说越气,说罢,还平了平胸口,长抒了一口气。
徐七刚死,她娘却提嫁人的事情,粥粥心里委屈,甩手就跑了出去,“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六娘愣了一下,朝着门口,又是一顿牢骚。
神庙中人,不得婚配,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因为在朱曦人看来,神庙中人,乃是上天的使者,也只能归属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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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刚出了亲娘院子,就撞上了亲爹。
此时,穆怀安正领着一群人在新修的院子里游赏,紧跟在她爹身后的便是她二哥穆平生。
撞了个满怀,众人都怔住了。
还不等穆怀安开口,粥粥立马跪下,“女儿,拜见父亲,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父亲安好。”
粥粥憋着嘴,心想,怎么就那么背呢!
见了女儿,穆怀安登时火冒三丈,也不顾是否还有旁人,骂道:“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死外面了!”唾沫横飞,掐算着,粥粥已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
“年前叫人去越州找你找不见,又派人去束州找你,还是找不见!呵,前几日我刚想通,觉得死就死了,如今你竟又回来了,快滚!以后我没你这个女儿。”
粥粥见他爹这般,心里发酸,不敢多说,起身打量了下他爹,两鬓斑白,满眼疲惫,心里愈发难受,心想罢了,且在家住上几天。转身便要退下。
可是走到门口,背后还是静悄悄一片,粥粥知道他们定是还在看着自己,便又回头说了句:“爹!咱家修新院子了?”
不说还好,一说穆怀安更气了,吼到,“滚!”,直把脸都逼得通红。
穆平生急忙上前扶住他,给粥粥使了个眼色。
这才灰溜溜的走了。
回了房里,粥粥便又倒在床上,六娘知道粥粥挨了骂,也默不吭声,心里却憋着笑。
“行了行了,就在家安心住吧,你爹生辰快到了,怎么着也得给你爹过了寿吧。”
“嗯——”粥粥把脸埋在枕头上,闷声答道。
“娘给你换了个新帐子,寿宴上,让你爹带你认认人,定个好亲事。”
粥粥无语,却也不想反驳,反正,过了寿宴,粥粥还是要走的。
真的很久没回家了,床有些冷,不过上面有着娘亲身上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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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粥累坏了,在外漂泊的日子还是不好受的。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屋子里昏昏暗暗,但是暖烘烘的。
粥粥起身,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个炉子,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披了件衣服便要出去。一开门,竟撞倒一个小丫头。
想来是母亲派来服侍她的,粥粥赶紧将她扶起,说:“没事吧?怎么在这儿偷懒?”
小丫头有些慌,急忙答道:“夫人叫我服侍小姐,我见小姐睡得香,不敢在屋内打扰。”
“你叫什么名字?”粥粥问到。
“乌饭。”小丫头怯怯答到。
“乌饭?”粥粥笑了一阵,说到:“挺好的,乌饭。嗯。”
方山上有种好吃的果子,酸酸甜甜,俗名就是乌饭,但书上记载的叫南烛。
“小姐,夫人说这几日让你呆在房里,不许出去。”
粥粥听了倒也没抱怨,反正她是个极懒的人,要不是江流儿,她怕是真能养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样子。
“行——”
说罢粥粥便又躺回了床上。
乌饭以为粥粥这是不高兴了,跟着进屋去,翻了翻炭火,对着粥粥说到:“小姐莫要委屈,老爷生辰就要到了,到时便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