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冥冥人,呼为月奴,与庸奴异,其生为奴,世为奴,永不变,以月印为度。徒属国,不为人所私。以一城类,民居东城,奴圈西城,往来为官兵所制。但世之有臜之事,大都付之行,或为宫之宦者,或于妓坊,且可为人任意市杀,时民间亦称其为‘畜人’。”
——《朱曦通典》
(一)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骡子哼哧哼哧向前行去。
“哐叽!”粥粥的脑袋在车板子上狠狠磕了一下,只觉两眼发黑,鼻子闷闷的。
她捂着脑袋,直起身子,睁眼环顾四周。
骡子拉着车板,车上还坐着一对老夫妇,身上都泥哄哄的,头发花白。
她记不起来是怎么上了这车,只知道原本要去天虞找他师傅。
“大娘,看见我师傅了吗?”
这些年,粥粥随着他师傅江流儿四处游历,可没少吃苦头。
江流儿是个闷不吭声的死性子,就连去哪儿都懒得告诉粥粥,粥粥三番五次跟他强调不管他去哪里都得先和她说一声,可是江流儿从来不当回事儿,有时候,粥粥稍微打个盹儿,睁眼便看不见他人影了。
于是这些年来所谓的游历,不过是在丢师傅找师傅罢了。
粥粥问那老妇,老妇却久久不做动静,她转身又问那老头儿,老头也不理她,粥粥觉得奇怪。只身跳下车去,摔了个趔趄。
此时,骡车却停了下来。
那老妇竟然下车,又将她拽了回去。
粥粥看那老妇,满脸沟壑,透露着着急的神情。眼睛深深凹进眉骨,头发稀稀拉拉坠在脑后盘起,看着瘦弱,不过力气奇大。
她没了主意,任那老妇将她拉上车。
问道:“大娘,我得找我师父啊,他去了哪里,是否坐过你这车啊?”
老妇这才指了指骡子行驶的方向,只是依旧没有作声。
骡子闷闷甩了甩嘴,山间的乌鸦嘎嘎叫着,粥粥重新躺下,不知这对老夫妇会将她带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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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清江,虞巫相交。
古老的天虞城坐落在巫山脚下,赤水与清江在此相交相融,共同哺育着赢束大地。
粥粥再次醒来,天已全黑了。四方寂静,只能觉得夜来飞虫时不时在脸前晃着。
粥粥用手扇了扇,四周漆黑,粥粥顺着车板的斜度,向下滑了滑,和老妇并排坐在一起。
“咳咳...”老妇捂嘴咳嗽了两下,从包裹里掏出个干粮,塞到粥粥手里。
软软的,里面夹着豆馅儿。
“大娘,真好吃。”粥粥不知道大娘听不听的懂,只管说了,就当是给自己解闷儿也好。
不过,大娘似是听懂了,又掏出一个给了粥粥。
粥粥高兴的接过,“谢谢大娘,正饿了。”
大娘也不说话,将肩上披着的头巾卸下,披到粥粥身上。
粥粥看着,扭头朝着大娘憨憨笑了笑,“大娘,我不冷,你披着吧。”
大娘又给她加固了下,粥粥缩了缩脖子,头巾上有股子皂味,细闻还带着些炭烟气,嘴里砸吧砸吧吃着,心里有些酸酸的。
“好久没回家了”,她这样想着。
骡子还是那般哼哧哼哧的走着,不快不慢,倒也稳当,老妇老汉安静的像两尊佛。
粥粥吃完干粮,挨着老妇,抱着她的一条胳膊靠在她肩上。
“咱们这是去哪啊?”
如她所料,没有回应。
此番走得很稳当,四周也没什么杂音,粥粥猜想,怕是已经下了山。
“咳咳.....”老妇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粥粥起身,取下头巾,正要披到老妇身上,“大娘,还是你....”
话音未落,老汉吆喝了一声,骡子停了。
大娘急忙将粥粥手里的头巾拽过来,猛地系在粥粥的脸上,蒙上了粥粥的口鼻。
“嗯?这是.....”
看着大娘手忙脚乱解开手里的包裹,从中取出两块儿白布,跳下车去,粥粥满脸疑惑。
隐约中,大娘跑到老汉身边,给他也蒙了块儿布在脸上,又跑到骡子处,敲了骡子两下,缠住了骡嘴。
回到粥粥身侧时,老妇也蒙上了口鼻。
粥粥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老汉已重新启程了。
越走越冷,不时有冷风吹来,束州地处内陆,天气干燥,加之近年来大旱,林木枯朽。
粥粥抱紧了老妇,四周渐渐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妇还是那般静坐着,粥粥虽然害怕,但觉得抱着大娘,有一种别样的安全感。
“喵呜——”尖利的嚎叫彻底撕裂了待静的气氛,粥粥吓得抖了一下,倒吸了口凉气,但尖叫,不是她的作风。
“大娘,这是要去哪啊。”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老妇从粥粥胳膊中抽出手来,伸开揽住粥粥,粥粥转而抱住她的身子。
老妇十分瘦弱,背上的骨头甚至有些佝偻。
身后传来微弱的光亮,车停住了,粥粥甚至能听见火把燃烧的声音。
“什么人!”
粥粥松开老妇,扭头看过去,森冷的黑墙立在眼前,无需触及就能感受到那股子扑面而来的阴寒。
老汉跳下车去,两个侍卫打扮的守门人拦住了去路。
趁着火把的光亮,天虞二字赫然刻在城门之上。
苍劲有力,每一处斑驳印记都诉说着厚墙之中沧桑久远的历史故事。
就这么看着,城门豁然打开,历经千年的尘灰随着这道门向她滚滚袭来。
这,就是天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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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踏遍了巫山,就看尽了天下峰峦,游遍了天虞,就懂得了千年束霜。(注:赢州曾叫霜州,后朱曦寻光帝言其尽显苦寒之意,才改名为赢州,取“天地始肃,不可以赢”之意)
天虞,这个与常阳同样古老的城市。在黑夜中退却了繁华,消磨了风霜,就这样赤裸裸展现在粥粥面前。
只是,此时此刻,眼前的景象,让粥粥刚刚平复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骡子穿过主街,在一片空地停下,灯火通明,车马聚集在此,空地上搭着一个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营帐,不少人在此间穿梭,远远的,她看见江流儿与一群官兵靠坐在一起休息,脸上都蒙着白巾。
粥粥转身看着站在她身后的大娘,老人佝偻着背,在原地轻轻踱步,好似站不太稳。
看着她,老人的手微微有向前上挑的趋势。
向西望去,天空冒着骇人的红光。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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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开阳十八年,束州蝗旱并起,岁末,天虞突发时疫,设厉迁所,用于防疫。
“师父!”粥粥跑到江流儿身边,蹲下,挺起他的袖子,上下查看着。
闻声睁眼,看着粥粥向他扑了过来,江流儿沉了口气,任她折腾自己。
“没事吧。”粥粥看着江流儿神色镇定,为他诊脉也并无异样,果断拍开他的胳膊。
皱起眉头,“又不等我!”生气的看着他。
江流儿一脸倦意,看着粥粥这副摸样,露出一个孩子一样内疚的笑来。
粥粥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上手敲了他精光的脑门两下,“再丢下我,我就不找你了!”粥粥脸上捂着头巾,声音闷闷的传出来。
旁边的士兵见她训斥江流儿的摸样,都乐呵呵的,说到:“子然大师收徒弟的眼光就是好,小丫头不光长得机灵,脾气还不小。”众人轰然大笑。
江流儿看着粥粥恼火的样子,咧嘴笑笑。
粥粥起身轻轻踹了江流儿一脚,狠狠瞪了士兵们一眼。
断断续续传来咳嗽的声音,粥粥四下看了一圈,“这,有多长时间了。来束州这么久,怎么也没听说这里闹瘟?”
一士兵抓住脸前的白巾,狠狠擦了把鼻子,叹了口气说到:“哎,有大半个月了,年前开始的,灾年。”说着退了口痰出来。
“我们来束州也有月余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还没死几个人,城守就下令封城了,正直年关,人也不太流动,消息自然传不出去。”
“唉!说来也巧,当时束州总督震怀倾震将军也在天虞,听说是打算在城里过年的,不曾想碰见这回事儿,第二天就调来了驻军。”
“多亏总督大人了,要不指不定闹得有多大呢。”又一士兵应和着。
粥粥突然想到了什么,“束州总督若在这里,那铁柱是不是也在!”
看着江流儿,粥粥回过神来,提声说到:“让你乱跑不带上我,耽误这么些天。”
粥粥医术很好,不过可不是江流儿教的,当年二人游历越州,途径姑笛,被一望族收留数月,在那里,方才有了学医这份缘法。
其实不光是医术,早年江流儿就曾说过,粥粥,是少有的大智之人。
三岁便擅经算之法,五岁就跟着江流儿学习天演,研算星轨,预知天运,后被封为圣女,将来继子然国师一职。
只是,这般显赫名声,在常阳大显门第眼中,也不过是当作穆太后为保全穆氏布下的一颗棋子。甚至,一些显贵子弟以为“当朝圣女,也只不过是空有虚名。”
不过,大智者不与赖人较狂,粥粥也懒得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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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儿看着粥粥算是闹完了,起身带她去见城守。
城守名叫裴悠之,沁州人士,入仕之前,求学于高山流水,为人儒雅敦厚,钻研当朝礼制,颇为当世文人学子称颂。
“子然大师。”见江流儿带着粥粥半夜来访,裴悠之连忙起身迎接,“大师深夜前来,恕学生礼数不周。”
江流儿虽刚到及冠之年,但在学界的辈分却极高,物以类聚,粥粥绝顶聪明,她的师父江流儿更是举世无双。
江流儿幼时就被冠以“神童”之称,当世文人学子削尖了脑袋都挤不进去的高山流水,当时不过六岁的江流儿却是被上任夫子江问海三顾茅庐请进去的。这师父求徒弟拜师之事固然有趣,不过更有趣的是,江流儿仅在高山流水呆了一年便拜山离去,走的时候还在山海石上留下一句:“问海欺我。”引得世人纷纷揣测。
(注:“拜山”是高山流水弟子出师的仪式)
入高山流水,师从夫子之人必以江姓,此姓不得代代相传,以国书为载。而江流儿的名字便是那时得来的,算来他与时任夫子江渠儿还是同辈。
粥粥见裴悠之以学生相称,心里暗自嬉笑了一番,“这裴悠之怎么看都是个快到中年的大叔,居然舔脸尊江流儿为师。哎!果然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欸?那我岂不是和这货同辈!”
心里想着,倒是身体力行,江流儿还在门后应对着裴悠之一套套礼节,粥粥便先钻进房里,一屁股坐在左侧的客桌上。
裴悠之见状,有些愣神,倒是江流儿,无奈的笑了笑,说:“小徒无礼,还请见谅。”
这下,裴悠之更愣了,“徒弟?就是....圣女大人?”说罢,连忙转身向粥粥作揖。
粥粥瘪嘴笑着。
就在此时,江流儿一手扶住正要作揖的裴悠之:“不必多礼,她当不得。”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说罢,也走进屋内。
“裴兄,别墨迹了,进来!门口风大。”粥粥自来熟的朝着裴悠之说到。
裴悠之早就听闻粥粥是个解衣般礴,跌宕不羁之人,只是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笑着摇了摇头,也进了屋。
“时疫横行,小徒略懂医术...”
话还没说完,粥粥就打断了:“裴兄,此次灾疫,可有愈者。”
无需引荐,粥粥强行揽活儿。
裴悠之看着蒙着头巾,说不清话的粥粥咽了口口水,见子然大师同他眨了眨眼,笑了笑,顿时有些怀疑人生,答道:“未曾见过,倒是染病之人愈发多了。”
粥粥眨巴了眨巴眼睛,想了想,又问到,“那,那些病死的人又是如何处置的?”方才来时,粥粥路过几个帐子,已查看了几个病人,症状相同。
裴悠之叹了口气道:“死者近百,送到城西火焚了。且,小人已遵循旧法,下令无病百姓毋近病人床榻,毋食病家时菜,毋拾死人衣物。”
“那,城中物资多少?可还够您养老?”
裴悠之魔怔的点了点头,又突然清醒地摇起了头。
粥粥咧嘴笑笑,“好了好了,人家开玩笑。既然物资充裕,那从明天开始,按户发粮,由官兵派送至家门,对照户籍,照人口分发即可。着令官兵封锁各大街道,不许任何人出入家门。”
“可是....”天虞粮仓乃是束州守军军粮的第一来源,如今开仓放粮,裴悠之隐隐觉得不妥。
粥粥看着裴悠之犹豫的样子,撅了撅嘴,挑眉说到:“百姓上交赋税,求的就是生活安宁,你身为城守,连安宁都给不了百姓,又凭什么年年收税,再说,有来有往,才是为人之道不是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粥粥说出这样的话实属大不敬,可是裴悠之却莫名觉得非常有道理,想到自己方才的犹疑,甚至对自己有了鄙夷之感,面红耳赤。
粥粥跳下桌来,走到裴悠之跟前,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兄,天虞就靠你了,我先去看看患者。”
裴悠之看着她拍了过来,微微向后闪了一下,膝盖弯曲,“这,真是圣女?”
粥粥走了,江流儿也相继离去。
“师父,你好奇怪啊。”
“嗯?”江流儿跟在粥粥身后。
“你不是说,那些礼节没什么用吗?可你怎么也跟那些人一样,见个面拜来拜去,客套半天。”
“随心而行罢了。”
粥粥停下,转身看着江流儿:“那我是不是也.....”
“你长大了,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决定。不过,七十而从心所欲。人到七十才可随心所欲,可是还需不逾矩。所谓礼是没什么用,但是这世上不光只有你穆粥粥,也不光有他裴悠之。”
粥粥倒着走,歪头听江流儿说着。
江流儿看着她这副摸样,低头又是笑笑。
粥粥此刻认真的模样,可并非是在揣摩江流儿的话,而是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世人会将江流儿说的话奉为圭臬,甚至还把那些狗屁不通的话抄下来细细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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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儿七岁在玄丹山顶与悬河大师三问三答,内容是这样的:
悬河:“天为何物?”
江流儿:“类君,却不似君。”
悬河:“善哉,何似?”
江流儿:“有眼,观天下苍生,余余莽莽;有耳,处高而听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有足,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悬河:“何不似。”
江流儿:“君有心,然苍天无心。君有心,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天无心,蜉蝣众生,岁岁枯荣。”
此后,江流儿以幼子之躯,被封为一国国师。而悬河大师,自此再无音讯。
彼年,粥粥三岁。
这段对话,被无数人解读了无数个版本。
有人说:“是以苍天暗讽悬河,知百姓疾苦,可视可闻,却视若无睹,无动于衷,身居高位,睥睨众生。”
有人说:“苍天无心,而人有心,只是心如蜉蝣,有心无力。”
还有人说的比较反动:“悬河大师只见个人安好,事事以君为先,违背了古圣人民贵君轻之理。”
众说纷纭,后来粥粥五岁时,偶听人说起这段话来,说道:“屁嘞,知道没有公道可言,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巧的是这番话不知如何传到了江流儿耳中,让九岁的江流儿终止了游历,特意返程,收粥粥为徒,彼年,粥粥五岁。
不过,知情人晓得,江流儿当时并非是要收徒,而是特意上穆府讨教。
“为何无用?”
穆府老少看着堂中发问的江流儿,粥粥被乳母抱在怀里,扎着两个小啾啾。来回瞅着眼前这个小光头。
“你有心吗?”粥粥嘟着嘴,脸上喜洋洋的。
江流儿闻言,点了点头。
“那你能没有心吗?”粥粥又问。
这回,江流儿愣住了,是,不能。
苍天无心,所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皆有心,人有心,所以有分寸,有偏颇,有黑白,有道义。
是,有人翻手为云,复手为雨,有人食不果腹,衣不附体。可是谁又能指责谁,人本身就是无力的。但是万物更迭,众生变化。所有的一切,总会向着某个点推进,所谓平衡,此乃苍天之心。
豁然开朗,江流儿当庭跪下,要拜粥粥为师,穆家众人却因此惶恐万分,甚至闹到了太后那里,最终,太后反而劝说让江流儿收下了粥粥。因此,粥粥便跟着江流儿住进了神庙,成了圣女,而江流儿也因为粥粥将自己的游学推迟了五年之久。
不过如今的粥粥,你若再问她五岁的事情,她怕是只记得家里突然来了个小光头,后来就哭着喊着,被迫上了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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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翌日清晨,天虞大小街道,高低门户,都被贴上了封条,百姓严令闭户防疫。
“裴兄。”向着裴悠之,男子俯身作揖。
裴悠之回礼,问道:“怀倾,已安排好了吗?”
男子微微颔首,回到:“除了东城厉迁所附近门庭,其余已全部封锁。”
裴悠之将昨晚粥粥上门的情景原封不动的给震怀倾复述了一遍。
“瘟疫来势汹汹,为兄也没有主意,只是圣女所言,我心下认为不无道理,所以便一大早麻烦你帮为兄部署。”
裴悠之说着,叹了口气,近日疫情,裴悠之确实是为此日夜忧心,耳后两侧也稀疏有了些许白发。面色憔悴。
“既然是圣女所言,子然大师也应允了,照做便是,裴兄也要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裴悠之轻轻点了点头,谈了口气,“悠之此身,死不足惜,只是身为一方百姓官,当行一方百姓事,愿天虞能平安度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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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嘴!啊——”粥粥撑着一年轻小伙儿的脸,为他诊断。
这个年轻小伙儿染病不久,还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发热不止,冒着虚汗。
“你开始咳嗽了吗?”粥粥皱眉,问到。
小伙儿摇摇头,“就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昨天还拉稀了。”
这话不雅,粥粥心想怕是吃了大夫们开的大泄之药,才会腹泻。
此时,旁边一当地大夫说到:“一般染病四五日,方才会有咳嗽症状。”
“热邪炽盛,内壅于肺。倒像风寒。”粥粥歪头思索着。
“正是,是以我等用了麻杏石甘汤佐疗。”
“舌尖发红,舌苔呈斑状,咽部干肿,倒是,先这么治着,我看过你们原来的药方,填一样梗米进去,四位药熬起来。”
大夫稍加思索,犹豫了一番,问道:“敢问圣女大人,不知这梗米有何药效?”
粥粥此时正在为小伙诊脉,好像没听到大夫所言:“你好好吃药,我估摸三四天就好了。”
小伙疲乏的双眼突然有了神气,忙问:“真的吗?我真的还能好?”
粥粥瘪嘴笑了一下,对着大夫说到:“原来的药方也没什么问题,不过都是大泄之药,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再喝两剂,就虚脱而亡了。”
梗米补中益气,健脾养胃,正好可以与泄药相和。
老大夫恍然大悟,对着粥粥躬身做了个揖。
粥粥走出小伙的帐篷,问那老大夫:“这个病是怎么传开的。”
“哦,先是城东刘富家刚出生的小儿患了此症,当时我去看过,本以为是普通风寒,开了两剂风伤药,可谁知....”大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谁知,我再去刘家,整个刘家十三口人,个个都患了病。这才察觉是时疫啊。”
粥粥眨了眨眼,思索了一番,“那后来呢?”
“后来,东城区断断续续有人发病,就再控制不住了。”
“只是东城区发病吗?”
“嗯,大都是东城区的,北城,南城是商区,只有东城西城才住人。”
“那西城没有吗?”
“西城是奴市,住的都是月奴,到少有发病,不过,月奴发病也就直接烧了吧。”
粥粥本想说些什么,刚开口便又止住了,也是,当今世道,谁会可怜区区月奴,还好心为他们诊治呢。
不过倒是奇怪,天虞城虽大,但平日里人们活动的地方无非也就是南市北市,若是瘟疫,那此间患病人倒也不算多。可是为什么大都是东城患病呢。
环顾一周,江流儿站在灶旁,好像在烹些汤食。
粥粥跑过去,“做什么呢?”
看着江流儿熬着一锅白粥,咧嘴笑了笑,“还挺懂啊。煮这么稠的粥,真舍得。”
“说是百姓们闭户之前交给官兵的,此地有他们的家眷,放心不下。”
粥粥点点头,“师父,我觉得这病有些蹊跷,我去西城看看,很快的,给我留点粥啊。”
说完便跑了出去,时不时蹦的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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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是奴市,虽也是家家户户这般住着,但鄙陋程度也是肉眼可见。
月奴都由官户登记,按年龄,样貌明码标价,每季都会送到南北两市当庭售卖几次,所得银两都要上缴官府,在朱曦,普通百姓可没有售卖月奴的权利。
一朝为奴,一世为奴。月奴归朝廷私有,普通百姓只可到当地官府雇佣月奴,与官府签订合同,不可私售,不过民间倒也有些兜售月奴的黑市,有的人家表面上常年雇佣月奴,其实背地里是跟黑市签订了买卖合同,买下了这月奴,但是因官府对买卖合同没有准确的定义,加之主家多付官府些钱,对这些流通的月奴买卖大都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虞街道简单,不似常阳那般弯弯绕绕复杂,赤水清江在此交融,天虞人称为月渡河,月渡河纵向贯穿天虞,辟开东城西市。
粥粥穿过月渡桥,便来了西城,与东城如今炊烟四起,四下闭户不同,西城到处都坐着人,一个破草棚下面就是一家人,衣不蔽体,看上去毛糟糟的。
西城的人是不能用月渡河水的,山川有情人无情,在人们眼中,这些奴,不配。
此处虽不如东城戒备森严,但也有官兵看护。
就在此时,有几个衣着褴褛的月奴抬着一位老人,被一个年轻士兵驱赶着,向南走去。
“这是去哪里?”粥粥拦下这一行人。
士兵手里抓着一条小皮鞭,上下打量着提科。
“哪来的丫头片子,不闭户在家,来这里干什么?”语气凶狠。
“管我,你还不够格!”粥粥提声说到:“把他给我放下。”
士兵虽不认识粥粥,但看粥粥的架势,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老头染病快死了,免得把这窝都给传染了,现在要送去烧掉。”
粥粥冷脸,“听不懂我的话吗?把人放下。”
士兵四下看了看,不满粥粥这副蛮横的摸样。
抬起鞭子,就想吓唬吓唬粥粥。
谁知,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吓的这厮打了个机灵。
“将军?”他怯怯的转身。
果然是震怀倾,可是刚刚明明没看见将军在这儿啊。
震怀倾从他手里抽过皮鞭,在他肩膀上甩了两下,“横!让你小子横!”
“将军,我错了。”
粥粥见了这厮欺软怕硬的摸样,心里一恶心,白了这厮一眼。
转身向那几个月奴吩咐道:“把他放下,我看看。”
老人家上了年纪,骨瘦嶙峋,手腕处的月牙印记随着皮肉衰老竟已不太明显。
粥粥把了把脉,翻开老人家眼睛看了看。
心里有些气愤,“这根本不是瘟疫,只是老人家上了年纪,太过操劳,发烧了而已。”
粥粥狠狠的看着那个兵士兵,“奴所也设有巫医,为何不先诊断,就要送去烧掉。”
震怀倾见粥粥发问,同样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士兵。
士兵支吾了两下,回到:“还不是东城那边发瘟厉害,这边的巫医才也被调了去。”话语间,还有些委屈。
确实,这世上有些人的性命是算不得性命的。
粥粥虽然心里气愤,却也不再追究什么,毕竟事实就是如此。
她示意那几个抬着老人的年轻人,把老人抬回去。
那几个年轻人看了那个士兵一眼,又把老人抬回去了。
粥粥跟着返程的一行人,路过震怀倾时,顺嘴说了句多谢。
只是,粥粥并未察觉,这个帮了自己的人,一直注视着自己。
粥粥回了厉迁所,抓了三副药送到了西城,给老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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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悠之把粥粥和江流儿安排在自己府上,但是他俩总是很晚才回去。
夜里,粥粥同江流儿在回裴府的路上,踏着月色。
粥粥问到:“师父,为什么会有月奴啊?”
江流儿沉默着,不做回答。
“游历这么些年,咱们好像很少接触到他们。”
江流儿名震天下,可以说盛荒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些年他带着粥粥,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追捧,所以二人这么些年虽身无分文,却从来不愁吃喝。行于坦途,自然不会踏进阴沟。
“师父,为什么这世间的人不能共同行走在光明之中?”想到今日在西城的遭遇,粥粥心里有些难受。
“或许是世间的人还不够多吧。”江流儿淡淡说到。
粥粥闻言看向江流儿,嘟着嘴巴,说到:“嗯...是少了像师父这样的人吧。”
江流儿笑着摇了摇头,“也或许是世间的人太多了呢?”
“是多,多到.....这世间容不下大多数人。”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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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粥粥一大早就在堂中等着裴悠之,姿势不变,还是坐在桌子上。
粥粥提起桌上的茶壶晃了晃,应该是隔夜的茶水,倒也不管那许多,翻起一旁的杯子就倒出来喝了起来。
江流儿起的更早,粥粥倒也没见他,不知去了哪里。
裴悠之见粥粥一早等着,稍稍整顿了下衣服,走进堂中。
正要作揖行礼,向圣女问安。
可粥粥见他来了,直接跳下桌去,拽着他就走。
“这是要去哪里?”
“我指挥不动那些官兵,你过去跟他们说。”
裴悠之满脸疑惑,“说什么?”
“说,不必封城了!”
“什么?”
粥粥这才停下,对着裴悠之说到:“裴兄,我说,不必封城了。”
前几日让家家户户都闭门在家的是粥粥,如今却又说不必封城了?裴悠之心下疑惑。甚至觉得圣女是在同他开玩笑。
“这根本不是瘟疫。”粥粥一本正经的说到。
“裴兄,就算关门闭户,这几日城东患病人数还是只增不减,患者虽然发热咳嗽,但我们这几日都忽略了一个问题。”粥粥歇了口气,朝着一脸茫然的裴悠之眨了下眼。
继续说到:“患者发病前一两日,都会有轻微的腹泻症状,随后才会发病。”说罢,粥粥指了指城西方向。
“城东患病之人激增,可城西却没有动静,就连在城西驻守的官兵都比城东发病的官兵人少。裴兄可知为何?”
裴悠之看着粥粥刚刚手指的方向,皱眉思索,却不得其解。
“城东城西,一水之隔。可是这月渡河水,不是只有城东人能用吗?”
“难道?是这水?”
粥粥撇嘴,心里不解为何这裴悠之如此呆笨。
原来,粥粥接连几日前往城西送药,走过月渡桥时,无意间看到这月渡河水竟是出乎寻常的碧绿。
按理说,天虞虽处江南一带,气候湿热,但此番再怎么说,也还是冬天,北方还在下雪的季节,南方再怎么如画春色,也不可能有这般颜色诡异的绿水。
粥粥找了个瓢呈了些水,看上去倒也干净,故而粥粥猜测怕是河里长了什么水草,这才衬出绿色。
又想到近日足不出户的人也时常爆出病例,东城西城又是全然不同的两番景象,这才察觉,怕是这瘟疫是假,中毒是真。
于是,粥粥自前日开始,就再也没蒙过口鼻,她想要试试,毕竟这个突然的发现,她也不能肯定。果然,两天过去,安然无恙。
“这天虞人世世代代饮月渡河水,甚至无需开井,这怎么好好的会有毒呢?”
“裴兄,裴府上凿有深井,裴府上下吃喝大都用井水,所以我等无恙。百姓不同,就算他们也各自在家中开井,但是北城南市,哪能离开这条河呢。昨日我听一士兵偶然跟我提起,月渡河上流,放仙郡修有一水坝,冬至前后,水坝下拦,阻住了水流。我猜想恐是水流迟缓,加之去岁大旱,河水不相沟通,才滋长了这水中之物。”
“若真如此,可有解法?”
粥粥吐了一口口水,“这我不就早早在这儿等你了吗?你先下令,叫城中百姓停止饮用月渡河水。再派人去放仙郡,开闸放水。”
“那,开闸放水就能治好这河患吗?”
“嗯——这我倒不清楚,且先试试引些新水来嘛。”
“好。”说着,裴悠之赶忙准备去吩咐,可是走了没两步,就又返回来了。
“圣女大人,这天虞城中百姓世代靠月渡河养育,若不饮月渡河水,让他们怎么过活啊。”
粥粥皱眉,此刻她真想踹死面前这个笨蛋,“西城无疫,他们吃的是什么水,东城就吃什么水不就好了。”
裴悠之又如何不知东城之水可取,可取水不难,消除世人心中的偏见才是难事啊。
“剩下的就不管我事了。”粥粥说完,就朝东城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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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厉迁所人满为患,大夫们忙里忙外,混着士兵,乱糟糟的。
粥粥四处寻着江流儿,却不见那个锃亮的光头。
“去哪里了。”粥粥抿嘴蹙眉,暗自嘟囔到。
从早上起就没见过他,也不知道吃了没有。
“圣女大人,快来,帮我看看,我儿子他不行了。”突然,一花白头发的老妇拽住粥粥,双膝弯曲,作势就要跪下。
粥粥急忙扶着她,看她面色苍白,额上冒着虚汗,想必也是染病之人。
“好好好,快带我去看看。”
年轻人不住呕吐,眼窝深陷,指尖冰凉,已近昏迷。
粥粥掐着他的人中灌下去一碗参汤。
一旁的妇人不住哭泣,“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死了我可怎么活啊。让我替他吧,我儿子.....老天爷啊....”
年轻人的脉搏已经非常虚弱,粥粥竟有些慌了神。
一老大夫看粥粥此状,跨步上前,抽过粥粥手里的针,“我来。”
粥粥四指蜷住拇指,赶紧起身。
看老妇在一旁嚎啕,又揽住老妇,尽力安抚,不让她出声。
老大夫屏息凝神,手法娴熟游走在年轻人各个穴位之间,年轻人突然抽搐起来,粥粥一把撑住他的下骸,在他嘴中塞下一块儿白布。老大夫已满头大汗。
粥粥对着年轻人轻声说到:“忍一忍,就好了。”
医者之所以为医者,或许就是他们可以在所有人腹热肠慌的时候,依旧镇定从容,因为每一场生死较量,于他们,都没有置身事外可言。
了解病因后,大夫们立马换了汤药,患者们喝了几天,也都好转了起来。
只是,不少百姓拒绝饮用西城水,裴悠之没有办法,只好叫人在东城打了好几口井,有时还会从自己府上抬水分给百姓。
“你去哪里了?”终于,江流儿回来了。
“见了一位朋友。”
粥粥意味深长的笑笑,“朋友?师父,你还有朋友啊。”
江流儿还是那番淡然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却也不知是何心理。
“粥粥。”
粥粥站在河边,向河里踢着石子,见江流儿唤她,抬头笑看着他,“嗯?”
“徐七,不行了。”
粥粥满眼疑惑,歪着头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江流儿。
突然,她颔了颔下巴,想到在天虞住了这么些时日都没有找到铁柱,她的心颤了一下。
重新看向月渡河。
泪从下眼睑一滴一滴地往出弹,顺着脸颊流下,一阵风吹过,是可及的冰凉。
她这才用胳膊捂着眼睛,低头哭出声来,“明明.....前几个月还好好的....这是......”
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种相信的怀疑笼罩在心里,泪水情非得已,止不住的涌出。
“可是,徐七是很重要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