崴列特从带着潮湿和霉菌的棉被里醒来,此时太阳还没有炽烈到可以照亮大地,她无声地走下长了些许青苔的石制楼梯,看到了在餐桌上睡的正香的两个妹妹,正当她疑惑着母亲去了哪里时,玛格丽特静静地打开客厅的门对她招手。
崴列特会意地走出餐厅,拉着母亲柔软娇嫩的手,和她一起坐在这个全镇最好的废墟里为数不多的两件完好的家具上,壁炉里的火温和的燃烧着,崴列特拿起冰冷的火钳夹起昨晚马歇尔带来的木柴,也许是木柴有些潮湿,在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阵淡淡的黑烟从壁炉里弥散,也让崴列特从睡意中完全醒来。
母女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玛格丽特出神地望着陌生的女儿,崴列特则轻柔的抚摸着母亲娇嫩的手,但她知道,秘而不宣是最愚蠢的,哪怕是她知道说出这番话后,她母亲可能会厌弃她,甚至教导两个妹妹疏远她。但是她别无选择,她做不到对母亲撒谎。
“妈妈…”
“瑞秋…”
两个沉默的女人同时打破这份短暂的宁静,又不约而同的闭上了嘴。
最终还是崴列特先开口:“关于之前的事,我骗了您,很抱歉。”她没有为自己找任何理由,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她都欺骗了信任她的母亲。她最开始说的是两个叔叔要把她嫁给有那个不学无术的表哥,自己不想嫁,想和母亲一起离开曼彻斯特,离开父亲的庄园。等到她们安顿下来,再偷偷接回父亲的遗体安葬。
玛格丽特虽然是个旧派淑女,但她也是听说过那些没有弟弟的女孩一般的下场是怎样的,她也深知自己丈夫的两个弟弟是什么德性,小的好得还有两家属于自己的面包店,那个大的来庄园做客一次就要顺走一个花瓶或者是一个雪茄盒,她还记得当时女管家抓盗贼后不可思议的眼神,至今还让她羞愤不已。
支走那两个男人派来监视她们母女的仆人后,玛格丽特带着身上最后的两百磅和三四件充斥着回忆的首饰溜走,但当她心惊胆战的在圣十字教堂等着她女儿汇合的时候,她女儿却偷走了证明格林庄园归属的地契,甚至会面之后没有任何交流就进行了早就设计好的一场骗局。
她就坐在第一排的长木椅上,玛利亚慈悲的面庞仿佛在劝说她阻止女儿的罪行,她看见女儿拉着神父一起堕落,也看见了肥胖的商人以为自己捡到了天大的便宜,甚至帮她的女儿藏好微卷的金发扮成男人。
在女儿拿到钱去雇马车的这几分钟内,玛格丽特一直看着玛利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要跪下忏悔她的错误,可是她没有,也不能有。那是她的女儿,是两个小女儿的偶像,是亡夫的掌上明珠。她只能紧紧的闭着眼睛,让自己的灵魂受到圣光的灼烧,尽管如此她还是和每个坚决的母亲一样,决绝的张开双翼护着身后的雏鸟。
“瑞秋……不,崴列特。”玛格丽特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婉转清脆,“我的女儿。”
她皱了皱眉,仿佛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她的女儿以前就被人指责狂妄,这点她已经习惯了,但是这一次哪怕走错一步,她的崴列特都难逃一死,她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丈夫后又失去女儿,要怎么样才能又活下去的勇气,也不敢去想象刑场上她女儿的死亡。但同时她也在反省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只在乎和丈夫的争吵,而具体是因为什么而争吵她已经记不清了,为了那些小事,她疏远了三个女儿,疏远了挚爱。她想了一万种劝导的话,有的温和有的严厉,但是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太阳终于冲破了高山的欺瞒,将温柔的晨曦洒向这个世界每个角落,哪怕是那些被人遗忘许久的。
“我的女儿,我掌心的鸢尾花。”玛格丽特最终还是用颤抖的声线开口,“我的女儿。”话才说了一半,玛格丽特的眼泪已经不住的坠落,她咽了口吐沫,润泽了苦涩到发疼的喉咙,喑哑着继续诉说:“你不必,不必,不必一个人去……”
承担这一切的苦痛。
她还没有说完,发出的声音已经破损到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不加掩饰的悲恸让两个脆弱的女人相拥而哭,失去丈夫的摧心断肠,失去父亲的彷徨迷茫,此刻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有大哭才能抚平铺天盖地的痛苦。
突然崴列特感受到有人在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原来是她的小妹妹安妮,小姑娘强忍着眼泪,说:“姐姐是爸爸的骄傲!”肖娜也接口说:“爸爸说过,要我们过快乐的日子。眼泪是悲伤,是不快乐,我不要我们不快乐!”说罢,两个小女孩儿再也忍不住多日奔波的无助,压抑在心头的悲伤,扑向妈妈的怀里寻求温暖,母女四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
此时,风划过门外男人的衣角,他突然有些感慨,或许是时候该找个女人成个家了,前提是人家不嫌弃他是个老穷鬼。他自嘲的想着,拽起一朵三叶草,品尝着根部的酸涩,回想那年冬天码头给他送酒的姑娘。
……
“咳,咳。”崴列特轻轻的咳嗽两声,马歇尔才从梦中惊醒,感叹一声人老了,打个哈哈就带着崴列特到了曾经的市政厅。
此时市政厅门前站着稀稀拉拉的农民,他们和昨天一样,虚弱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让他们倒下,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在这个岛上繁衍生息了五十多年,他们就像芦苇,卑微却又顽强。
“我是崴列特·琼斯,普希里岛的合法拥有者!”崴列特没有去说冠冕堂皇的话,第一是因为这些人听不懂,第二是这些人的生活全靠那几块薄田,若是到了了他们耕种的时分,怕是绝不会多听一分钟。“我会让你们生活得更好,我希望大家能够打起对生活的憧憬,我保证!”
话音刚落,有一个蹒跚着走来的老头开口:“你们这些没吃过稻壳的上等人还来这里干什么!”看到他来,人群里有两三个稍微健康一些的年轻人跑过去搀扶着他,看得出这个人说的话大家都认同,他走向人群中,站稳后,指着崴列特说:“这里已经没有一分钱可以让你们刮走的了!你们这群吸人血的恶魔!”
听到这句话,人群中略微出现了骚动,好几个人抬起头,愤恨的瞪着崴列特,崴列特岿然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突然人群里有个男人走到台前,马歇尔立刻抽出明晃晃的弯刀指着他,男人明显受到了惊吓,立即往后退了半步,但是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请求马歇尔下台去,轻轻地跟他说了什么。
在男人说完最后一个字后,马歇尔立刻跳上讲演台,走到崴列特身边,附耳说:“这个老头叫安迪,跟我一样只有名字,是个顽固的家伙,之前的几人岛主都是被他闹走的。”说完,立刻站回原有的位置,警觉地看着台下那些面色有异的村民,大拇指扣在弯刀刀柄上,只为能够第一时间抽刀战斗。
在这段大家都紧盯着马歇尔的时间,崴列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人群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后,她才继续开口:“我不需要你们信任,大家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但是你们要知道,作为这座岛的唯一主人,我需要你们协助时,你们若是违抗命令,就是在违抗维多利亚女王!”崴列特并没有修习过法律,但她相信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学识会比她高,果不其然,在搬出大不列颠的主人后,村民们都委顿了身形,偶尔几个人抬头望着天,仿佛是在感叹命运的残酷与不公。
散会后,崴列特让马歇尔把那个通风报信的男人带来。
崴列特刚拿出地图打算研究布局时,马歇尔就敲了敲门,在得到允许后带着畏畏缩缩的瘦弱男人进来,男人长了一张方脸,一对镰刀似的浓眉下是无光的眼神,看到这位穿着体面的淑女后,男人不住地捂着上衣几个没打补丁的口子,发黄的脸上出现羞怯的红晕。
马歇尔也觉得这个男人此时穿着不太恰当,但是要是让他把他那件刚得到的亚麻内衫借给男人穿,他又舍不得,那件内衫还是昨天给崴列特小姐送木柴时,主人她母亲给的感谢呢。
在男人羞怯的仿佛要滴下血时,崴列特才把眼神从地图上挪走,他凝视着这个胆大又胆小的男人,眼神里充满着探究和审视,而在男人心里,这位淑女和她的着装一样不可直视,天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定力才没有转身离开。
崴列特皱了皱眉,她需要的是得力的帮手而不是一个害羞内向的人,不过人不可貌相,她给了马歇尔一个眼神,马歇尔立刻会意,用老烟嗓问:“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是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开口问询,男人反而没有刚才那么羞怯,但依然用着呢喃细语,其实崴列特听得清楚,但奈何马歇尔已经五十多岁了,听力大不如前,他感觉自己在崴列特小姐面前丢了脸,有些对这个男人厌烦,不由得大吼:“你是个男人吗?说话还没有我船上八岁的彼得大!”浓眉男人听到这句话咽了口吐沫,也许是用他平生最大的声音说:“巴德·伍德!长官,我叫巴德·伍德。”
马歇尔也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但他才不会去承认,他大声重复着巴德·伍德的话:“他叫巴德·伍德,森林的那个伍德!”
“好,你可以走了。”崴列特把头又一次的低了下去,仿佛要从那张破旧的地图上找出埋藏的宝藏一般。
“什么?”巴德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他以为,他以为这位小姐会重用他,实在没有适合他的岗位也会奖赏给他几个香肠或是几片面包。
看到这个让他丢脸的男人被主人嫌弃后差点开怀大笑,但他忍住了,向后转身迈了一步,打开了市政厅的门,似笑非笑的说:“伍德先生,还需要我来请你吗?”
巴德·伍德这时才回过神,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害怕的赶忙离开,走之前还把门带上了。
等到室内又静了下来,马歇尔才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是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他的年龄仿佛就会大幅度缩水,连大气也不敢出。
“马歇尔。”崴列特说。
“我在!我在!”老船长急忙行了个军礼,咽了口唾沫。
“你是我第一个助手,也可以说是我第一个朋友。”崴列特没有抬头,只是从旁边拿起莎草纸和炭笔,涂涂画画着什么,过了一会她继续开口:“我知道你以前是一船之长,手下人都要受你的管控,当然,我不是说让你换个职位,只是你刚才的做法很失礼。”
马歇尔在听到前面那句话时忍不住抬了抬胸脯,好像那十几年的啤酒肚都收回去了似的,但是听到后面那句话又有些丧气,随着这股丧气的出现,他又产生了一点不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崴列特停下手中的笔,拿起从家中带来的拆信刀,精准的分成两份,头也不抬的继续说“一个穷鬼,一个农民,一个话都说不大声的人我为什么要去尊重他?对吧。”
“是的,您不也是看不上他吗?”马歇尔仍在嘴硬的为自己辩解。
“不是,我很需要人才。”崴列特抬起头,看着这个比桌子要高出一倍的男人,到此时马歇尔才发现这个小姐蓝色眼眸中带着如此强大的平静,如大海一般,“但我不会为了一个尚未被我发现用处的可能,去损害我帮手的形象,懂了吗?”
“但这并不是你无礼的借口!”她的语气突然严厉,“今天来的是一个农民,一个月后就可能是一个工匠,一年后可能就是一个工程师,对农民你可以展示你的男子气概压制他,对其他人呢!”
马歇尔有些萎靡,他知道,他的主人不会甘愿一辈子当一群农民的领主,这也是他当时同意她的收买提议的原因之一,但他觉得这些话有点伤人。
“你要知道,一个强大的人是不会去欺负弱小的。”崴列特的语气又突然变得温柔,平静的大海也变成的温和的溪流,“比起当一个让人害怕的治安官,你难道不想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人吗?并且总有一天,我会需要你朝着未知的水域远航,到那时你难道不想再扬帆起航吗?”
随着崴列特的描述,马歇尔仿佛看见了那美好的愿景,他的儿子掌着舵,他喝着酒,几百个船员整齐划一的拉着帆划着桨,周围是茫茫的水域,飘着冰山,四处都是船的残骸,而他们闪转腾挪在欢呼中返回这个……这个……这个破岛。
马歇尔突然从美梦中醒来,有些不舍的咂咂嘴,仿佛想要回味刚才喝的美酒,但是他这辈子就只喝过一次啤酒,还是偷来的,他也想象不出那些葡萄酒是什么味道,应该是喝一口就能砍翻一艘海盗船的灵药吧。
他发现自己的主人除了长得不错,口才也是一流,但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淑女只是个假把式,那他也不亏,毕竟一个“治安官”也比老船长听上去要气派的多。
看着马歇尔的神色逐渐变得坦然,崴列特也放下了心,她知道,在此时这个老船长才真正的放下身段,被她纳入麾下,她也不会吝惜权利给这位老船长,毕竟有野心的人才是配被用的人。
马歇尔并不是不识字,但是这位蓝眼小姐还是坚持念出她写下的词句,随后在水手的保护下返回了暂时的家。到了深夜,马歇尔在船上歇息,突然他喊来了自己的心腹,把他下午得到的莎草纸展示了出来,心腹借着跳动的烛火费力地辨认着被晕染开的碳痕,他年轻的脸上露出笑容,郑重的跟他尊重的船长念着。但他的船长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早就知道这些拉丁文是什么意思,虽然那个老头始终不动声色,但是他的灵魂已经有理由再次燃烧。
“如我亲临。”
那个金发蓝眼的淑女背对着光,马歇尔却看得清她,仿佛她就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