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在晨光出现的第一时间起了床,她从裙边的蕾丝中扯出两条线,缠绕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上,在确定了长短和韧度是否合适后,她把手上的线放进作业就准备好的水盆里揉搓,直到那两根棉纺线洗的“透亮”。当她拿着她所有的工具上楼,看着女儿已经坐在窗边的木椅上,晨光和着风吹动她脸上的绒毛,多美好的淑女,若是威廉还活着,她美丽的崴列特应该在之前订婚的人家跳舞,她还记得那个腼腆的小伙子,眼中全是她的鸢尾花。至此,她又有些悲从中来,但她现在是一个母亲也是一个父亲,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她要撑起来这个脆弱的家。
随着玛格丽特灵巧的手上下翻飞,崴列特的形象逐渐严肃,她除了第一次绞脸时倒吸一口冷气,其余时间都沉默着,幸好玛格丽特还没有嫁人时,在家中有一群女仆和姐妹可以让她实验,她的技巧哪怕过了一二十年也没有生疏,很快她放下了手里的镊子、刮刀和粉扑,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怀表,递给崴列特。
肃穆的淑女拿起怀表,站在窗前,借着银色的表盖看着自己的脸。
高耸的鼻梁下是薄薄的上唇,下唇抿着仿佛在忍耐着;细长的眉毛沿着眉骨生长,蓝色的眼睛周围用黛石粉点缀;她曾经最爱的金色卷发,被母亲束缚在脖子后,只有几根踊跃的迎风飞舞,其余的都老实的贴近头皮。
很符合她要求的形象——一位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儿。
毕竟着装是权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
马歇尔踢着路上的石头,嘟囔着这该死的晨雾,他今天特地穿上的新衣服都湿了一半儿,他轻巧的跳过碎裂的石头,从一桩桩只剩石柱的民居残骸中钻过,然后他看见了那位赏他棉衣的夫人,再然后,那位夫人转过头来。
崴列特穿着她的丧服,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蕾丝从帽檐垂下,覆盖着她的眼睛却盖不住她的眼神,高耸的颧骨和特地涂抹的阴影,都让她更加严肃和刻薄。
“崴列特小姐,您今年四十岁了吗?”马歇尔从惊愕中回神,摸着刚剃过胡子的下巴开玩笑道。
“是啊,这位居然长得不错的船长。”崴列特也是第一次看到浓厚毛发后的面容,这位邋遢的船长的脸上居然还能看出一丝往日的俊俏,只是绝大部分已经被海风磨成粗粝的砂石了。
她没有继续这无用的对话,吩咐马歇尔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马歇尔一一回复着这位“寡妇”的问题,什么北海的常见天气,周围航线和洋流分布,以及着重询问的周围岛屿分布情况。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码头,不出崴列特所料有一些村民站在码头上钓鱼,在看到他们两个人后,纷纷卑微的放下鱼竿低下头,崴列特没有制止他们,只是径直的走上船。
船长室里,崴列特拿着尺子在航海图上描着,看着她认真工作的身影,老船长灵光一动,给自己的心腹打了个眼色,让他和自己一起站在崴列特面前。
正在画图的崴列特感觉阳光略微有些发暗,还没抬头就看见两条有力的腿,再往上,就是猿臂蜂腰,除去脸上杂乱无章的胡子,总体来说是棉城那些贵妇人们喜欢的样子,可惜她目前并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些东西。
“怎么了马歇尔?想要找个男孩来笼络我吗?”崴列特盯着这个比马歇尔还要高出半头的小伙子,因为常年在甲板上工作,他的肤色有些黑,微微下垂的眼睛和粗短的眉毛下各长着一颗痣,鼻梁高有棱有角,有一点像当初费格尼兹庄园的腼腆少爷,崴列特突然有些恍惚,一年前的事儿,现在想来却像是上辈子了。
“您要是不嫌弃,那我自然也同意。”马歇尔哈哈笑着,接着他说:“我很感激您信任我,让我这匹老马也感觉到了新的活力,但是人不得不服老,这个臭小子是我收养的,由我教导长大,我保证他每个方面都和我当初差不多,每个方面!”他颇有些自得的捏着胡子。
原来是来扩张权力范围了。
“内森,我叫内森。”看着自己的教父越说越不像话,虽然他并不知道什么叫礼仪,但他觉得在这种淑女面前不应该开玩笑。
“内森,你擅长什么呢?”崴列特微微坐正身子,双手交叠在一起,脸上的笑容也消隐了,“你要知道,马歇尔肯定会夸夸其谈,但我更需要你自己说,说你能干的,说你想要的。”
内森这个时候才有些认同他的船长兼养父说法,这位淑女的语言中总有一份蛊惑人心的力量,但是谁能不动心?
“造船!女士。”内森谨慎的开口,“我在长蛇号上生活十八年,我知道他的每一个铆钉和木板的位置!”他感觉右边传来一股强烈的视线,里面夹杂着幽怨的眼神,就像在说:‘个臭小子这么难得的机会还不想着怎么升官,就想着老子的船!’
他抿了抿嘴,绞尽脑汁的思考自己还有什么能说的,他过去十八年思考量好像都没有这个时候多,半晌后,他说:“我会造船,琼斯女士。”片刻后他又补充,道:“不是长蛇号这种多桅帆船,是那种小船。”这是在他短暂的岸上生涯期间跟一个老寡妇学的,虽然他知道那个老寡妇想要他年轻的身体,但他真的没法儿拒绝,他太想修好长蛇号甲板的洞了。幸好,在最后一天晚上,他趁着老寡妇洗澡的时候偷偷地从窗户溜走,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镇子。
这个单纯的男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把这段往事说了出来,不过崴列特并不在意,她有更需要知道的事情。
“多大的船?”崴列特问。
“十英尺长,三英尺厚的船。”他回复这位严肃的女士。
“吃水多少呢?”她问。
“这个我不懂,但是会有至少两英尺在水面上,空船。”他努力的回忆当时那艘他做的渔船到底是怎样的,但那记忆太远,并且他并没有见到那艘船下水,毕竟他当晚就跑了。
“好!”崴列特收到了她来这里的第一个好消息。
内森看着眼前的淑女眼神里充满了灼热的光彩,然后自己的肩膀重重的挨了一下,是老马歇尔对他挤眉弄眼,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看来得找个时候带你出去感受感受女人了,能被一个老寡妇吓跑,真是丢老子的脸。”
霎时间内森脸色爆红,他知道自己瓢嘴的习惯,但没想到在这个场合丢人。
崴列特和马歇尔都没有继续调笑这个害羞的大男孩儿,等内森自己恢复过来后,崴列特和马歇尔已经开始讨论了,内森踌躇了一会儿,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
中午,马歇尔给了内森一半的水手还有长蛇号的指挥权,让他带着崴列特给的钱和清单去最近的布里德灵顿买东西,内森领命后脸上写满了兴奋,在他的号令之下,长蛇号向着西边的海岸扬帆起航。
而马歇尔则被崴列特留下来执行另一项任务。
他带着自己剩下的八名水手,在崴列特的领导下向着市场废墟走去。
“拆。”崴列特指着面前的一小片木质残骸,“把这些全拆掉,注意保留完整的木板,虫蛀火烧的也要,不过要分两类堆放。另外,注意别被掉下来的房顶砸伤了,我可没那么多闲钱去给你们看病。”
马歇尔本来还有些埋怨内森舒舒服服的去买东西而自己要出苦力,听到不用挖土砌墙而是拆这些老房子,别提多得劲了,他们这些在船上讨生活的,除了伏特加、女人就只有打架打的筋疲力竭才能发泄,现在有这么大一片废墟可以施展拳脚,教他怎么能不开心?“包在我身上!要知道,我砌墙不行拆墙可是无师自通的。”他爽朗的笑着,身后的水手们也开始活动筋骨。
崴列特注意到,周围已经渐渐的围过来了一批看热闹的村民,他们疑惑地看着几名大汉不停的摧残这些无人问津的老房子,或许他们是想等这些疯子走之后去捡几块木板修补一下家里的墙。
时候到了,崴列特想。
“这里所有的残骸我们都要开采,这是我的权力。”崴列特的发声让众村民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到她身上,看到她一身肃穆的着装后,人群里没有昨天的议论纷纷而是变成了几分敬畏。听到她的话后,村民们顿时感觉无趣,准备离开,此时崴列特再次开口:“我需要清理这片区域,但凡是拆得二十块木板或是五十块完整的石砖的人。”她顿了一顿,转头看向那群村民,村民们果然没有一个离开,甚至有些人还在呼唤着自己的家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后,继续说:“这些人以人为单位,每个人可以得到一磅面包、半根黑香肠,或者想要酒的也能换来一扎伏特加。”
看到人群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开工,她为村民的热情又加上了一桶汽油说:“完成量最多的三个人,第一名可以得到十磅面包、一磅香肠和五扎伏特加,第二名是五磅面包、半磅香肠,第三名的奖励则是五磅面包。”
话音未落,村民们争先恐后的去拆解着这些比他们还要年老的建筑,有的一家四口拆同一栋老房子,另外也有一下孤寡老人去远处损毁得不成样子的废墟里,搬出多大或小的木板,只为了能够凑齐她要的数目。
果然奖励机制是最有效的增产机制,崴列特心想。
待到傍晚,有村民从家中推出来几辆木车轮斗车,自愿地将木板送到港口,崴列特看着他自得的神情就猜到这个家伙肯定很有信心。等着百来个人浩浩荡荡的到达港口,长蛇号已经在那里等待多时。
内森和他的同伴们站在码头边上等待,他想起走之前崴列特对他说,只要清单数目正确,他能省下多少钱就全归他,他最开始对这的几先令的利润并不在意,但本着蚊子腿再细也是肉的想法,他一家店一家店的去问去砍价,直到最后,在他最开始没有放入计划的“蛋黄派”面包店,他得到了最低的价格,说来也是巧合,面包店老板的父亲病重,孝顺的老板要赶回家去,而这一千多磅的黑面包正在考虑要不要捐给那个贪得无厌的神父,正好此时内森这个年轻俊朗买主从天而降,立刻买走他库存的一多半,虽然他感觉这个穿着邋遢的青年不应该有如此多的钱,但谁会跟金畿尼过不去呢?
还没等内森开口砍价,面包店老板就敲定了价格,每四磅面包七便士,内森有点吃惊,其他店铺最低价格都是八点几便士,怎么这家店这么便宜。也许是看出年轻男孩的疑惑,店主才将自己父亲的消息与他说了,并且打开仓库任他检查。在确定货品无误后,内森才表示对店主父亲的事情感到难过,希望他健康。在内森肉疼的从钱袋里数出七枚金畿尼后,店主也不嫌脏直接用牙咬了咬,再确认是真币后,免费用家里的马车把货物送到船上,还睁着眼说瞎话的赞颂这艘破船的雄伟。
不过无论是食物还是工具,都好买,只要你有钱,在市场上总有商家愿意为你服务,但是像书籍这种东西,就不是很好买了。
他记得自己尴尬的站在书店前台,桌子里那个傲慢的老男人用轻蔑的眼神看了眼他不体面、不富有的衣服后就再也没有看他,如果是在市场上,他肯定是要跟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头打一架的,但他也知道,会来这里读书的都至少是绅士阶级的人,更别说他的主人不会只买这一次书。
幸好有位淑女看不过去,给了书店老板和内森一个台阶下,她拿过内森手里的清单,从书架上抽出相应的书,再温柔的开口,请老板结账,老板拿过一本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在确认这本书和眼前这个男人后,他缓缓的开口:“如果想要学习乌托邦主义,你的主人应该去读傅里叶的《空想主义》,毕竟他的思想比乌托邦要先进两百年。”内森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但显然书店老板并未期待得到他的答复,又拿起另外两本《优质木材的种植和经济作用》和《主要家畜饲养方法》,算了价格后比了个五十镑这个价格。
内森满脸吃惊,他没想到就这三本书的钱居然可以买七千磅的面包,从老板手中拿过精装后的书,他有些郑重的托着,上船后,先吩咐水手把制图桌擦了两三遍后才敢把书放上去。他不太懂,这书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人们花这么多钱去买?
“内森,你做的很好。”崴列特的声音将内森从发呆中叫醒。
随后她让村民们站在属于他们自己的那堆收获旁,如果不想参与竞争前三名,也可以直接去内森,她指了指站在那堆食物旁边的男孩,男孩下意识的立正,她的嘴角有了一丝笑意,继续让那些村民们有序的去领面包。
最开始村民大多是蜂拥而上,要不是马歇尔大喝并且带着其他人出来维持秩序,恐怕一场踩踏在所难免,老船长像是一只有了白翳的老鹰,盯着那些排队领面包的人,还从中抓住了几个想要不劳而获的年轻人,不过崴列特没有任何的指示,他也不能擅自妄为,只能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后,驱逐他们离开港口。
放弃排名的村民们领到面包后,不仅没有吃,还都要从内森那来了一张纸,想要包着带回家,给家里的其他人留着。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刻离开,都在等着剩下来等排名的人分个胜负,这也是他们贫瘠精神生活中难得的调味剂。
经过八个人之间相互的检查,排名很快就定了下来。
五个没有名次的人,四男一女愿赌服输的去领了自己的那一磅面包,崴列特悄悄地吩咐内森记住他们的长相并且多给一些面包。
而剩下来的三个人分别是:第一名“欧文·史密斯”,第二名“马歇尔”,第三名“露西”,欧文·史密斯疑惑的看着宣布排名的崴列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位健壮的船长的收获都比他多得多,那位女士是怎么算的呢?但他并没有开口,无论是何原因,台上的那位贵人不会想要被驳斥。
欧文和露西都喊来了自己的家人,一起分享这份喜悦,露西还提出用一磅面包换一根香肠的请求,崴列特欣然应允。
等到人群散去,崴列特吩咐内森和其他水手把东西再搬回船上,他们没有一点抱怨,因为他们知道,这位看起来严肃的夫人给她们留了一整桶伏特加和半盘子香肠。
等到码头上只剩下淑女和船长后,淑女开口:“你一把老骨头,是怎么能拆出来那么多的?”没等船长开口,她继续说:“你的手下们拆得都不是同一所房子,我眼睛瞎吗?”船长有些尴尬的打了哈哈,说:“什么都躲不过您的眼睛。”
两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马歇尔护送这个聪明的女人向着她们暂住的地方走去,内森从身后快步跑来,有些气短的递上那几本书,崴列特对他露出了一个感谢的微笑,他有些愣神,感觉面前的星辰比天上的猎户座要好看得多。
等马歇尔送完崴列特又折返回来的时候,看见他那不争气的养子还站在那愣神,抬起脚,一脚踹的那个意乱神迷的男孩踉跄了下。
“真给老子丢人。”马歇尔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