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旅途再美,也会迎来它的终点。
等马歇尔把长蛇号固定在木栈台旁边的那根覆着碧绿色藤萝的桩子上后,几个年轻的穿着洗的脱色的水手服抬起一块还算平整的木板,从登船口缓缓地杵上港口码头,如果那算的上是个码头的话。
崴列特沉默的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森林和一望无际的沙滩,忽然对着船长开口问:“这就是那位先生说的普希里岛吗?”
船长并不确定这位年轻富有的小姐是什么意思,只能斟酌着用词,模模糊糊的说:“如果塞壬没有迷惑老马歇尔的耳朵,如果航海的信天翁没有欺骗我的眼睛,那么这里的确是那位总督之子所说的富饶的岛屿。”
富饶?这种土地怕是连最次的葡萄都种不出来,更不要说什么可可和咖啡了。
刚从家族阴影中逃出的崴列特就吃了一个闷亏,心情十分不好,冷冷的瞥了一眼这位总督之子的前船长,拎着箱子下了船。
船长嘴里有些发苦,心想:‘这是不是刚当上官就得罪了领导呢?’
但是谁让这艘船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呢?为了保护住自己三十多年来的有所过去,船长招来心腹,跟他简洁明了的阐述怎么去管理这帮酒鬼和流氓后,草草的理了理头发,一路小跑的跟上了一行四人。
……
废墟、藤蔓、发黄瘦削的农民,这是崴列特在船长的带领下,穿过沙滩和森林、浅溪后,来到这个曾经的聚落点后的第一反应。
曾经的市场已经变成一块木头和藤蔓的天堂,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盘踞其上,废墟之中还依稀能看得出之前规划的土路,砖石制教堂只剩下了承重的部分,连最高的处穹顶都已经陷落了一半,讲述着十二圣徒故事的彩绘玻璃没有一块是完好的,但可以看得出这里仍然有礼拜的痕迹,这些岛民在徘徊的时候依旧会来这里祈祷神明的抚慰。
据那个邋遢男人的话说,这座岛曾经拥有富饶的过去,说到“富饶”这两个字,男人还有些尴尬搓了搓手,在十八世纪中期,这里曾经是重要的远洋航行贸易中心,那时候全岛常驻民超过五千人,就更别提港口那些来来往往的商人和旅客了,那时候有一句话可以侧面证实普希里岛的风光——红蓝宝石绿宝石,都不如西海的普希里。
但美好时光就像兔子的尾巴那样短,十八世纪末期第一次工业革命在英格兰爆发,大批蒸汽机出现并且迅速席卷整个欧洲,普希里赖以为生的集散中心地位也受到了波及,帆船需要依靠风来航行,运输周期很长,需要有稳定的供货岛屿,但是蒸汽帆船可以顺风而行也可以逆风前进,不再需要中途补充物资。
另外这里曾经爆发过一次小型鼠疫,直接死亡人数超过两千人。
船长喃喃的说着,他说曾经的路易船长是很沉默的人,但在酒后会嚎啕大哭着当年的场景,他的妻儿,他的母亲,他曾经的家业全部轰然倒下。
从那之后,经济不再发展甚至出现退步迹象,整座岛的人也开始慢慢撤离,从中产阶级到工人再到农民,有钱能租到船的、可以卖姿色卖力气的全都走了,只剩下一群年老的农民和一群本土的居民,以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形式苟延残喘。
苍老的船长无声的抹去眼角的泪,崴列特也沉默的看着眼前那群面黄肌瘦的人,她分不出青壮或者暮年,因为大家都一个样子——无神、饥饿、贫穷。
她忽然记起曾经在布拉德利学院里,那些淑女们谈论过的——人民宪章运动。
原来这个社会真的存在着这些盲区吗,崴列特感觉自己曾静的教育构成的世界出现了不明原因的裂隙,她以为全大不列颠最下层的是那个佝偻着身子擦鞋的老妇人,但与眼前这些人一比,那位老妇人有个小阁楼可以栖身,每天可以领一份面包,如果学校的牛奶有富余的话,善良的舍管女士还会去送一瓶,第二天再去收空瓶。
突然崴列特又有些自嘲,自嘲自己是站在什么立场去怜悯他人的呢?
她现在只有一个伪造的身份和几千英镑,对于这些贫民饥民来说,是从未见过的钱,但对于她来说,如果只是生活,大可以撑几年,等到妹妹成年,等到母亲释怀,等到她两个叔叔忘掉这件事儿,她们再随便去个地方,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
但是!她不是这样的人,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是那个死掉的法国女人抑或是布拉德利学院里那些两性平等自由的书,早就让崴列特拥有了独立而自由的灵魂,她还记得自己发过的每一个誓言,她发誓自己有天会让两个叔叔获得血的惩罚,也会让她们母女四人荣光满面的回到祖父的庄园。
虽然现在看来,眼前的普希里岛破败荒凉,资本地下劳动力不足,甚至连用来运输的航船也只有一艘长蛇号。但她已经从其中看到了这座荒岛隐藏的优越,广袤的海滩、充足的海洋、葱郁的森林,以及那些埋藏在大地深处的矿脉,只要给她时间,只要给她人才,只要不被她两个叔叔发现。
她一定可以恢复家族往日的荣光!
……
与此同时,两个面容阴鸷的瘦削男人相对而坐,看起来较小的男人不住地拧着手指上的戒指,缓缓的开口:“那个律师说手续可以无效化,但是一定要抓住签字的人。”他对面的男人愤怒的将今早的报纸捏成一团。
艾伦·格林停止了磋磨戒指的动作,两手交叉的抵在下巴上,看着他无用的二哥。
亚恒·格林愤怒的喘着粗气,注意到弟弟的目光后,强压下内心被人耍了的愤怒,往椅子上一坐,说:“老三,有话就说,别拿这种眼神看老子。”他顿了顿,继续说:“是不是那只肥猪吐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
艾伦有些惊奇的抬了抬眉毛,没想到涉及到钱,他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二哥也愿意动动脑子,虽然很不想让这个蠢货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份家产,但是在曼彻斯特,他没有任何的人脉,哪怕是一个流氓他都搭不上话,任何一份力量他都不能舍弃。想到这儿,他才慢慢的开口:“金发蓝眼,皮肤细腻,个子不高。”
“难道是强尼·格雷特那个矮子?不对啊,他们一家都是低贱的红毛。”亚恒·格林咬牙切齿的想着是谁夺走了他未来的美好生活,“克利福德·丘吉尔也不对,那个老酒鬼的脸上那么大一道疤。”
“迪恩·博德?不可能,那个屠夫眼睛颜色深的像是水鬼的头发那样绿。”
“爱德格·贝克更不可能,别说体面的衣服了,连裤子上都好几个洞。”
突然,这个男人用力的拍了下面前残旧的桌子,桌子上的煤油灯都被震得险些掉下去,显然是想到了谁。艾伦觉得自己的哥哥虽然蠢,但也不是无可救药,这么快就能想到答案,但他还没来的及开口就又一次的对他的蠢哥哥刷新了认知。
“约翰·布朗!绝对是那个老流氓,肯定是他靠着自己那张脸蛋,肯定是他色诱了那放荡的女人!”亚恒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是正确的,“以前那个老混球就老是找威廉讨论生意,肯定也帮威廉照顾了他的女人!”这个贪婪的人彻底扭曲了他的面容,一边咒骂着不知在何处的约翰,一般诅咒着自己昨日还在信誓旦旦保护的女人。
亚恒·格林歇斯底里的痛骂着,他的弟弟则在冷眼旁观。
直到月亮达到它的顶峰,崴列特那晚遇到的马车夫匆匆打开门,看了眼仍然满脸通红穿着粗气的亚恒·格林,走到他主人身边,弯下腰对他说着什么。
这个仆人的话印证了艾伦·格林的猜测,饶是他这样虚伪的人也有些忍不住气,咬着牙说:“玛格丽特带着她的三个小崽子跑了。”
但是玛格丽特是黑色头发啊?这是亚恒·格林的第一个念头,但随即他想到了一个人,让他长大了眼睛——那个和他哥哥相似度极高的人——瑞秋·格林。
在得知真正冒充者的身份后,两人再次找到了那个肥胖的商人,将瑞秋·格林的外貌和特点与他一一核对,又跑去圣十字教堂诘问着正在布道的神父,摩西里斯见两人来势汹汹,不由得把之前想的托词忘得一干二净,结结巴巴的将瑞秋·格林与他的谋划全盘托出,只求两人不要将他告发。
格林兄弟在确认瑞秋·格林,他们大哥的长女就是那个欺瞒律师进行非法行为的冒充者后,又回到了他们两家人暂住的旅馆。
亚恒满脸兴奋的说:“我们现在就去找治安官,只要他把这个贱人的名字上诉到审判院,我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说罢,他起身就要去雇马车。
终于他弟弟不耐烦地对他大吼:“仅仅是两个人的证言和签名就够了吗?你有直接的证据吗?”
“可那个胖子手里明明就有那个贱人的签名!”
“那个胖子花了六千磅才买到的地契,除非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否则他怎么肯给?”
“那是犯法的!”亚恒的气势渐渐地弱了下去,但还是嘴硬道。
“这些商人为了一两先令的进货价能打得头破血流,别说是治安官了,就算是维多利亚女王到他们面前,他们都不会动摇的。”艾伦·格林越发的觉得自己的哥哥像个白痴,整天在女人的肚皮上跳舞,看来被掏空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还有他那个空空如也的脑子!
“那你说要怎么办?难道就让那个贱人拿着我的钱跑了?”亚恒·格林终于颓然的靠在椅背上,还是有些不死心的开口。
“怎么可能!”艾伦·格林说。“只要你和我联手,再找些帮手来,一定能将本金和利息全部收回。”到那时,他大哥的四个遗孀最好死了,不然,他们一定会后悔没有死去的。
两人继续商议着什么,只是厚厚窗帘挡住了月光的偷听,偶尔一两只乌鸦从远处的枯树上飞过,整座曼彻斯特依旧沉溺在纸醉金迷之中。
……
曼彻斯特市政厅。
俊俏的青年满脸阴云,他母亲的偷偷来信再一次击碎了他对亲情的幻想,他衰老的母亲在信中写着那个女人的嚣张跋扈,而色令智昏的总督父亲将数之不尽的宝物统统搬进了他和那个女人新居,在礼拜日带着那个小杂种去逛曾经专属于他的葡萄园。
而他的那些所谓的亲戚,在得到总督似有似无的暗示后,纷纷切断了给他的便利,甚至他母亲的生活费用都要从他这里拿,可怜他曾经无忧无虑的母亲,如今过着这样的生活!都是那个可恶的女人,那个会蛊惑男人的巫婆!
“扣…扣…”在没有得到主人允许之前,总督特地派来“照顾”儿子的仆人就已经打开了门,上一秒还在发怒的青年这一秒又恢复了温柔,他问:“莫里斯管家,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被称为莫里斯管家的老男人佝着身子,谦卑的说:“老爷从伦敦发来了一封急件,希望您能尽快回复。”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信递给这位温和的主人。直到他的主人读完信时,他仍没有离开。
爱德温·斯托克读完信后擦了擦他湿润的眼角,抬起头仿佛才发现他忠心的老仆人还在为他守着门,他清清嗓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嘱咐这位老人赶紧去休息。
莫里斯轻轻地回应他的主人,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年轻的不经世事的愚蠢青年,眼神里带着长辈独有的温柔。
若是在昨天,收到母亲密信之前,爱德温恐怕会觉得很窝心,但此时他只能强做出一副感动的神情,只希望这个老秃鹰赶紧离开这里。
“嘎吱…”门终于被合上了。
爱德温忍着恶心与愤怒,又将那篇虚伪和浮夸的信读了一遍,从无用的辞藻中提取出了他父亲真正的意思——我老了,希望你回来,继承我的家业。可惜,这封信晚了一步,伦敦绝对不能回去,恐怕他收拾好行李后就会消失在前往雾都的小路上。
他双手紧紧地交叉握着,竭力思索着该如何拖延返回的时间,该如何将那个无情的男人打倒,该如何有正当的理由留在这里,至少这个区他治理了两年,在这里的他还是可以被保证安全的。
等等……安全?爱德温俊朗的脸上出现了今晚的第一个真心地笑。
“暂且让那个老秃鹰多活几天吧。”他喃喃自语着,随后抽出藏在马靴里的匕首,烤了烤煤油灯,然后猛地向着自己的左肩插入!
在曼彻斯特很多人都在熟睡的时候,市政厅里却嘈杂不停,年轻的地方长官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四周是散落的文件和被打破的橱柜,他背后的窗户被风吹的又开又合,医生匆忙的给这个生死未卜的年轻人止血,而治安官和士兵们则开始了搜捕,搜捕那个穿着蓝色的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