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查不会当真毫无破绽。
四月后,清悠分娩,不知是不是忧思过重,清悠生产时血崩而亡。临去时抓着纪珩的手一直不肯松,反复说着对不起,如果不是她,纪珩和舒哲不会闹到今天这番田地。
那天抱着刚出生的女孩,许多往事浮上心头。琮舒刚出生时,他日夜兼程赶回平城,就为了见他们母子一面。想着想着,纪珩默默流着泪,嘴角却噙着笑。也是这一天,他决定好好查流言这件事情,流言因何而起又起于何人之口。陛下先后痛失皇后与清妃,朝臣再没眼力见,也知如今不能进谏纳后。
两月后,隐卫回禀一切情况都查清楚,刚想汇报时,纪珩摆手制止了。他将隐卫呈给他的口供证词证物等一并锁入一个箱子,将箱子置于角落里,始终不曾看一眼。或许,承认阿哲心里装着别人,琮舒是阿哲与别人的女儿,失去阿哲的痛苦就不会那么大了吧。同时纳了朝臣举荐的继后,清悠的女儿封长乐公主,自小被养在崇政殿,成为新的众星捧月对象。
八年后,琮舒身旁只有暮雪一人尽心侍奉,琮舒醉心于书籍,不闻外面的风和雨。琮舒觉得,阿娘之所以失去对阿爹的信任,原因其实在于阿娘以大夫自居,并不了解她的丈夫的工作,所以琮舒医书与政书史书都看,好像是打发时间也好像是为了弥补阿娘的缺憾。
但无论如何琮舒对骄纵的长乐公主纪沁喜欢不起来。纪沁三岁的时候曾自己来找到她这个姐姐,无论纪沁如何聒噪吵闹,琮舒总是一言不发,做着自己的事,只叮嘱暮雪看着别出事。后来,纪珩来找纪沁,那是舒哲走后,纪珩第一次踏入琮乐殿,看到的是琮舒一脸冷漠,和坐在地上哭闹的纪沁,纪珩回避着琮舒的目光,抱着纪沁从琮舒身旁离开,琮舒无声抹去泪水,又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北江王虽常常来探望或往琮乐殿送东西,琮舒都不理会,东西都原封不动地藏在地库中。因在宫中极少说话,除了纪临和暮雪外,其他人都以为琮舒在八年前就吓哑了。
新后无所出,为讨好纪珩,视长乐公主如已出,对长乐公主百依百顺,将其养成了飞扬跋扈、肆意妄为的性子。纪临在二十二岁时被册封为储君,册立大典琮舒没有出席,那天琮舒确实染上风寒,发起高热,报了新后之后就没有出现。但纪沁不乐意,纪临对她不错,但她总觉得哥哥对姐姐更好,如今哥哥大喜的日子,居然抱病不出。八岁的年纪,正是半大不懂的年纪,典礼结束之后,就怒气冲冲地来到琮乐殿破口大骂。但因琮舒长年不受宠爱,如今琮乐殿里外只有暮雪并三个十一二岁的小宫女,而纪沁却前呼后拥地一群人,把住宫门不许人前去报信。也有人提醒若是让陛下知道怕是不好,纪沁仗着疼爱,说有什么罪责她一力承担。先是骂琮舒不懂感恩不思回报,哥哥平日对琮舒那么好,哥哥大喜的日子却装病不出。但琮舒始终不理会,其实也无力理会,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琮舒越是不出声,纪沁就越是生气,最后将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说琮舒是野种,是先皇后与别人所生;说她为什么还有脸活在哥哥与爹爹的庇护之下等难听至极的话。纪沁身旁的人一直拉着不让说,但已经气极纪沁顾不上那许多,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最后,琮舒一盆冷水泼了过来,冷冷开口:“宫中需谨言慎行,妹妹若是无法冷静,姐姐这盆水给你清醒清醒。另外,我阿娘是中宫元配,是你的嫡母,长辈如何轮不到你一个晚辈指手画脚。”
有宫人瞧着事情越闹越大,跑去报了新后,恰巧陛下在旁边,帝后过来之时,刚好听到琮舒的一番说辞。新后忙解下自己的披风为纪沁围上,用手帕擦着水。纪珩看着琮舒,琮舒也冷冷对视着,猛然让纪珩心里一抽,当初阿哲也是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这些年不敢去注意,如今一看,无论从外貌与神韵气质,母女俩当真一模一样。
正僵持着,琮舒自行下跪,叩首行礼:“儿臣不顾宫规不念姐妹情谊,语出伤人,行为莽撞,请父皇、娘娘责罚。”纪珩这时才回过神,令琮舒与纪沁两人闭门思过,便带着纪沁与新后等一行人离开了。
忙完册封繁琐事情已暮色四合,近卫才报下午发生的事,纪临匆匆去了琮乐殿,发现琮乐已经睡着了。“王爷……”纪临做了嘘声动作,坐在床头,摸了一下琮舒手背,好烫!心中一惊,刚想起身去请太医,琮舒抓住他的手,“阿娘,别走!”纪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怎知琮舒睁开眼睛,待看定是纪临便松开手,转身背对他。
“舒儿,请个太医来看一下。”
“不必。”纪临听着这生冷的语气,心中愧疚又加重一份,当年他若能阻止,恐怕琮舒现在还甜甜地叫着“大哥。”
“太子殿下快走吧,以后别再来了。”琮舒又下了逐客令。
纪临摇摇头,起身离开。“好生照顾她,缺什么短什么告诉我。”自从嫡母走后,琮舒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拒绝着所有人封闭着自己,无论他怎么努力,好像永远无法靠近。
深夜崇政殿内,纪珩遣退了所有人,将那个箱子拿出来,将箱子打开,想了许久,手伸向那叠纸,刚触摸到那些纸时,猛然抽回手,失声痛哭。七年了,每次当宫人报皇后来了时,他总是下意识高兴地起身相迎,但当来人出现之时,才恍然大悟;有时候看着长乐笑着向他跑过来,他会情不自禁地想张开双臂,叫声舒儿,但总是话未出口又翻然醒悟。七年了,纪珩已经苍老了许多,经常会做一个梦,梦里琮舒抓着他为她做的大风筝,迎着阳光与微风笑着奔跑着,阿哲站着槐树下看着琮舒也在笑。
纪临走后,琮舒坐起来,呆呆地看着窗户出神。暮雪端着糕点进来,“公主怎地起身了?晚膳不曾用多少,要不要尝尝暮雪的新手艺。”却看见琮舒泪水涟涟,忙拿手帕不断拭着。“我知道舒儿心里委屈,暮雪姐姐在呢。”将琮舒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琮舒哽咽着说:“我以为我不怪他,我以为我不会在乎他了,但今天看到他,我还是很难过。”暮雪轻轻拍着琮舒的背,间隙里也匆忙抹了下眼角。“今天看到他,我知道他这些年定也不好过,他老了许多。但他当初为什么就不能信阿娘,阿娘是伤心疲倦,心疾复发而去的。阿娘去之前一直抓着我,艰难地对我说不要记恨好好活着。可是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女儿,他到底为什么不相信阿娘不认我。”暮雪既伤心又欣慰,只有她知道琮舒这些年什么都没说,但一直跟自己跟所有人过不去,是因为心里一口气始终不能平,今年她终于说出来,终于说出来了。琮舒哭了一夜,天空泛白才睡过去。暮雪也累极了,但手被琮舒紧紧抓着,只能趴在床边将就着睡着。当她们两人熟时,一人蹑手蹑脚进入内殿,在琮舒的妆台下,将代表平国皇室身份的玉佩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