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砂砾界:中华帝国的花柳繁华地,六朝兴废乡。且不说那车水马龙的街市,也不提那南来北往的人群,但说那秦楼之所,楚馆之中。凤楼的式样,代表着这是正规的兰花门。在门口过别那些浓妆艳抹差俩枣就是切糕的俗品,入大堂又碰上了见人熟的鸨子。无论是附庸风雅的文生公子,还是性格直爽的江湖豪客,只要身上带着银子,那就是她的管仲。然而这次却让她呆了一回,因为迈进门槛的,是一双无忧履。头上裹着青巾,身上穿着青袍,手上没有拂尘,而是一把扇子。被轻轻摇动的,既不是周郎的羽扇,也不是济癫的破扇,更不是钟离汉的芭蕉扇,而是写着“游”字的折扇。虽然扇面和扇骨看起来都很一般,但一个穿着红玉珠的杏黄扇坠,却是给人一种不寻常的感觉。
这道士摇扇之余,也用一双凤目左右打量了一趟喧嚣,脸上却是对黄粱眷客那样的悲悯。回过神的老鸨子,也只能笑的像是要咬人般迎上去道:“哟,这不是游道长吗!今天您来度化我们哪个姑娘了道成仙啊?”这道士并没有一脸尴尬,只是用河北口音说道:“贫道小姓崔,道号:终游先生。此来只为了点醒一个梦中故人。”老鸨子才不会管道士说的是真是假,脸上那般慨叹的神情是虚是实,只是笑道:“崔道长仪表堂堂,想必是清河崔氏吧!——不知是与我们这里的哪个姑娘有故啊?”道士平静说道:“正是那情怀诗里月,建邺赋中花。”不说则以,一说便惊动了大半个正堂。老鸨子心中虽然骂了几十句老杂毛、贼杀才,但脸上还是之前那般笑道:“道长果然神仙中人!不过我家瞱儿现在有客,今宵无法与道长叙旧。不若另寻一个有仙缘的姑娘配合雌雄双修,不知道长意下何如?”道士没有同意,也没有拿出银锭子砸桌面,只是对一副座头道:“叫你家主人回去。”那副座头上除了陪酒的姑娘,就是几个帮闲的破落户。因此理所应当的是,站起一个来,手指道士破口大骂:“我把你这个贼杂毛,也不怕捣了你那三清爷爷!”而后一拥而上,七拳八脚很打道士一顿,而后架着扔出门去。可是这一幕并没有发生,不但没有发生,而且那几个破落户还撇开了香馥馥的姑娘,放下了浓烈烈的好酒,站起身来便飞也似跑上楼去,不多时就簇拥着一个衣冠不整的人颠儿了。
正所谓少见多怪,多见不怪。老鸨子便是如此。现在她已经领教了这道士的厉害,无论是以法术取人,还是以势力压人,她一个妓院的老鸨子,都是不能抗衡的。所以越发喜笑颜开地道:“道长果然道德高深!且容瞱儿新妆,再闻道长教会。”随后叫龟公清出一副座头,唤来两个姑娘,邀道士去喝茶。道士并没有谢绝,只不过坐下后是具不孝纳。无论是造型还是气质,绝对的一幅不和谐,故此围观者堪堪多了起来。这当然会影响此间的生意,所以老鸨子便挨上前来,要求道士给她看手相。道士却道:“你命由你不由天,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哪知不说还好,一说便引来反驳道:“哼!岂不闻:补路修桥双眼瞎,杀人放火养天年!”
老鸨子当然没那个胆子,那两个姑娘自是也不敢捋虎须。人围成的圈子,从外而内地分开一条通道进来。被人们躲之不及的,是一个束发鬅松,衣衫不整,左瓶右杯,三十开外的文生。熏人的酒气,但狂气更是咄咄逼人。如若不是搀扶他的姑娘跟着赔不是,那恐怕又有一场“武戏”要演了。这文生上前赶起一个姑娘自己坐了,也不达礼,也不问讯,只一面自斟,一面道:“想我五岁能文,十八中举,到余今也不过是一破家败业的狂生耳!试问家乡父老:我梁家可有作奸犯科之男?不守闺门之女?不但没有,而且灾荒之年皇考赊粥;圣诞之日慈妣奉帛。乞问道长:如此好人,因何有我这般不孝之子?!”一杯酒饮尽,两行泪划出。道士却是先让搀扶狂生的姑娘坐,而后才道:“既然如此,你何故又存完体使人非天公,醉人生以行赧父母?你若从贫道之言,便就此时此地,众目睽睽之下,习霸王乌江之举,既可存鬼雄之誉传扬巷陌,又可令官府律条封了这腌臜去处。”
虽然道家每常以反论惊世骇俗,但还没有教唆人自杀的先例。所以现在的围观人众自然是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最先提出异议的既不是当事人的狂生,也不是以这家妓院为衣饭的老鸨子,而是搀扶狂生来的那个姑娘:“出家人心肠怎如此歹毒!?”看着道士的眼神是那般怒不可遏,而看着狂生的眼神是又是那样柔情似水,更带着安慰之意。且不提这姑娘怒目横眉之间更兼那楚楚动人。只说道士也不恼,狂生也不怒,两人互视良久,进而展开了笑意,于后竟是仰天大笑。笑罢,狂生问道士道:“道士有钱否?”道士反问狂生道:“狂人何不画来我用?”狂生慨然大叫:“笔墨伺候!”众人毕竟不知这一癫一狂在做什么哑谜,所以好奇之心驱使下,文房四宝须臾而至。狂生一杯酒罢,便拿起笔画了一个半开的宝箱。栩栩如生的正是:隐隐有千金;微微藏美玉。道士见了,先喝一声彩,而后拿起那画纸向空一抛。但见喝声罢,画纸凭空不见,转而是一个实打实的宝箱落在桌面。重量不仅有轰然之声,还险些将桌子压倒。从华光灿灿的宝箱拿出的,是一个五十两的金锭,转递给老鸨子道:“赎这位姑娘。如若不够,贫道还有一把天火。”左道士能不能飞剑取汉贼首级,老鸨子及围观者不知道,但崔道士能不能放一把天火烧了她这赖以为生的地方,他们可是很知道的。所以那位姑娘的卖身契顷刻而至,送到了崔道士的手里。崔道士更不多看,只一把小火烧了个灰飞烟灭。
狂生带着那个姑娘走了,仅作了一个长揖。围观的人群也散了,因为崔道士也走了。楼上,一个大户闺阁般的雅间,一个浅揉桃面巧添色,淡扫蛾眉难掩愁,笑靥微微藏傲骨,秋波婉婉透清幽的丽人。慨然而入的道士,虽然谈不上风度翩翩,但气质上也是高于常人不少。道士并没有受她的万福礼,拦住的理由是:“我不曾拜你,你也无需拜我。”又拒绝了侍婢倒茶,理由也是:“你有茶与我,我无所与你。”虽然是沦落风尘,但身为文人的傲气,还是驱使着她驳这不知来历的人道:“依道长言,一眼一笑均堪为债,那大街之上,岂不净是债主?”竟而也是嫣然一笑。道士并没有还以微笑,却道:“正如君言。故一怒一笑,一贱一嗔,一债一清。”虽然瞱儿对这一席话有所领悟,但崔道士话毕,还是箭步上前,伸出二指点在了她的眉间,喝一声道:“醒!”人世间恐怕只有这个字,是最难做到的。因为迷途之中不仅有徐风漫雾,还有许多许多且色彩缤纷的野花闲草。而梦,就更难舍了,因为它可以满足我们所有的贪欲。纵然有令我们感到害怕的什么,但更多的却是颜如玉、黄金屋、千钟粟、多如簇。所以,梦里不知身是客,只为贪欢!
但良久之后,瞱儿醒了过来,就像没有入过尘垢的仙家娥儿一般。当然,仙家娥儿们也是不一样的,例如人气大于仙气的三圣母和七公主,又例如独守孤寂的广寒姮娥,再例如黎山老母的战斗形态无当圣母。而现在的瞱儿正是后者。身体还是那般赋有江南女儿的柔美袅娜,面容也还是白菱花般的鲜明精巧,似有似无的笑意仍让酒窝绽着,可是英气转上了娥眉,不大的丹凤眼中,竟有了皎洁如恶鹰一样的眸子。豁然从梦中醒来,当然会有一些感悟,所以她先是轻轻地叹了一声,而后才对崔道士说话,只不过说的既非吴努软语,也非文雅经词,而是大摆大弄地说道:“你这天不盖的为何才来?害得老子在这儿受那些撮鸟……作践戏耍!”最后四个字的修词并不是因为觉得有辱她那樱唇玉齿,而是因为看见了折扇上的“游”字。所以崔道士脸上带着轻微臊色道:“师尊若在,毕竟甚怜这一副天生丽质。”换来的是赔话,不过再也不见了那个温文尔雅的书香女儿,而后又道:“要不是如此,主公发我来做这勾当!”虽然是抱怨之词,但更有乞怜之意。所以她说罢之后,再将从头到脚都嫌了一遍。崔道士听来自是不会幸灾乐祸,而回过神的侍女听来,当然是失惊道:“瞱儿姑娘,你……你没事吧?!”正在气头上的瞱儿当然没有什么好话:“老子很好!——还有,你去叫那老猪狗置办一桌上等酒席,老子吃了好赶路回见主公!”侍女当然是惊慌失措地去了,只不过叫来了手里拿着“懒驴愁”皮鞭的老鸨子。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