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年被安排住在兰思玄楼下,现在她整个人翻来覆去没法合眼,她在客栈等了兰思玄一晚,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亮,在天黑再次来临之前,兰思玄终于回来了,还将她带到了城北这处宅院。
她在城西绣坊时,听大绣娘说过北柳街的张宅。赵小年有想过兰思玄是哪家的小姐,但没想到她是这个身份。她撩开被子坐起,又躺下,把被子往脸上一蒙,再一掀,如此反复多次,深吸了一口气,渐渐睡了过去。
天微微亮,赵小年便醒了。她去了厨房准备跟在刘婆身旁打下手。宅里上下统共没几个人,东西已经做好了。刘婆婆差人给兰思玄送了些热水,领赵小年到隔壁水房洗漱后,便让她直接带着早饭去和兰思玄一起吃。
赵小年刚跨过院门,一抬眼便看见兰思玄站在门前的回廊上,她笑着打招呼,“早啊。”
兰思玄双手搭在栏杆上,低头朝赵小年笑道,“早上好。”
“小姐在看什么呢?”
“看美景。”兰思玄单手撑着栏杆,顺着绳子轻巧地从走廊上跃下,拿起一碗粥往院子东角的石桌走去,微噘着嘴,“怎么你也开始这么叫我了?”
“统一称呼啊,叫恩人你又不愿意。”赵小年狡黠地笑了下,她跟着兰思玄往前走,“今儿天气确实不错,小姐要出去逛逛吗?鄢都城内外有好几处好玩的地方呢。”
“好啊,咱们等会四处逛逛吧!”兰思玄暂时放弃了抵抗,她虚贴着柱子抿了口粥,看着站在那儿摆盘的赵小年,“坐啊,你多吃点,不然等会没力气。”
“不会的!”赵小年拍了拍胸脯,“我以前可是我们绣坊里最能熬的,连赶五天工都精气十足。”
***
“啊~”
城南长庆茶楼三楼的某间小屋里传出一声哀嚎,赵小年仰头瘫在圆蒲上,张着嘴长呼一口气。
她带着兰思玄从城北逛到城南,脚都酸了,走到后来腿都在抖,还拉着兰思玄不停逛。兰思玄看不下去了,见这有个茶楼,便说要进去饮些茶,赵小年推荐她选了高层靠窗的位置。
“不想动...”赵小年呼完气将上半身支起来,她敲了敲腿,“以前我日日坐在机子前,总想着能走动走动,没想到今日走动起来也是累的。”
“都说了走慢点,别瘫下去,喝一口缓一缓。”兰思玄给赵小年推了杯茶。
“好——”赵小年用力直起身子拿起茶杯,她用嘴轻轻碰了下茶水,继而用力吹了下,一饮而尽,“哎呀,我这不是想陪小姐多逛些地方嘛。”
“更何况我真的不弱的,不知道怎么今天走得脚有些麻,还这么累。”赵小年掀开茶壶盖,把盖倒放在桌上。
“不急,今天逛不完还有明天。”兰思玄放下杯子,用下巴指了指斜对面的澄心苑,“再歇一歇,咱们待会去那儿看看。”
“好!”茶楼将矮几摆在窗边,又在窗边铺了高台,茶客坐在矮几前大半身子都超出了窗沿。赵小年对着窗外环顾一圈,“早就听说长庆茶楼位置好,坐在高处能看到大半个鄢都,只可惜楼上被人包了,不然还能看得更多。”她探着脑袋往斜前方一指,“诺,小姐你看”,赵小年右手在空中划拉了一下,“那是咱们之前去过的萃玉轩。”
“还有那儿!”赵小年又长长地划拉了一个圆,“那是皇宫”,赵小年想起件事,悄悄缩回手,“宫”字轻轻收音,微微叹了口气,低头给兰思玄倒茶。
兰思玄正扭头顺着赵小年指的方向看去,没注意到这一幕,见赵小年突然不说话,以为赵小年是说累了,便也不聊了。
二人静悄悄地喝了会茶,微风吹得两个人都眯上了眼,最后还是续茶的小二叫醒了她们。结了账后二人便下楼往澄心苑走去。
澄心苑是家规模蛮大的书铺,店内架上摆着些经典书籍,还有些文房用品,进门后穿过右手边的隔断是个小厅,厅里正面和右面挂着整墙的字画。
“梅、兰、竹、菊”
赵小年顺着字画一张张小声数过去,“花、鸟、虎”,接下来的是纯字帖,“清——风——徐——来——”
还有几张。
“怎么不读了?”兰思玄看了眼下一幅字,偏头问道。
“这张看不懂。”赵小年蹙着眉摇了摇头,“这字都绕成花绳了,除了那个山字,其他我认不出。”
兰思玄心下松了口气,“这是草书,确实难认。”她换了个话题,“草书和篆隶行楷都是有各自的规则的,以后多看两张便就熟悉了。”
“不啊!”赵小年摇摇头,认真地解释道,“我不认识字的,看多少张都不行。”
兰思玄抬头看向第一幅“清风徐来”,赵小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开心地笑道,“我绣过这几个字,所以记得,还有那个山字!我也绣过!寿比南山!”
“那你很厉害啊!”兰思玄也不自觉地随着赵小年笑了起来,“绣过就记住了,日后多看一些字,就能认识更多了。”
赵小年眼里的光微微暗了下来,却又笑嘻嘻地说道,“不啦,我很笨的,这几个字我绣了很多遍才记熟的。”她又看了眼第二幅字,略带嫌弃地笑道,“这个喝多了之后写的字,要是让我绣,我得绣到来年。”
兰思玄笑出声来,她走近到那副字旁,“这字写得是有些放纵,看不明白是正常的。不过这笔法苍劲有力,估计没个二十年是写不出来的。一挥而就,肆意潇洒。”作者是国士,不过内容有些不可说,兰思玄摸了下落款处的化名,淡笑着岔开话题,“至于刺绣,一般人没胆子收这幅字,谁要是让你绣,你就翻倍收他银子。左右他也不敢去告官。”
“哈哈哈姑娘好眼力!”隔断后突然冒出个老者,花白头发,身子微微有些佝偻,怀里还抱着两卷画轴,他是澄心苑的文掌柜。文掌柜将两卷画轴放在桌上,拿起墙角的竹叉,取下那副草书,卷了起来,“这幅字已经被有缘人看中了,姑娘可以看看别的。我们澄心苑的纸笔都是上品,鄢都有名有姓的大家都到我们这儿来买过,城北的书院也会在我们这订货。”
“您看看这个。”文掌柜收起草书后将新抱来的画轴展开,“周竺的《万华图》,先说好,仿的。真迹不卖。”
兰思玄笑着摇摇头,“我看看纸笔文具。”
“那您就先看着?看上什么我给您拿货,我先把这给挂上。”文掌柜小心翼翼地叉起那副《万华图》。
兰思玄扫视了一圈,有些疑惑,“店里就您一个?不请些伙计?”
“孩子们都送货去了,这几日生意很好呢!”文掌柜淡笑着回道。
铺内的隔断是顶天立地式的书架,兰思玄注意到架上摆的笔架,上好的柏云玉,而且绝对是真的。她笑着说道,“那刚刚店里岂不是没人,您就不怕有人拿了东西就走?”
“抢?丫头是最近才来鄢都的吧?”店老板哈哈大笑,他放好竹叉踱着步往门前走去。
赵小年咧嘴笑了,她提醒道,“小姐,这条街上的官爷最多,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咱们鄢都做生意的外地人多,上头怕争执太多,城里东西南北四个坊市都派了巡逻队,这里是南坊中心。今天楼上怕是有人谈事,诺。”文掌柜看向对面的茶楼解释道,“附近一直都有人看着的。”
兰思玄扫了眼外面,确实附近有几个跨刀巡逻的士兵,她看着隔断架子笑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进门时一个人都没有,有他们在,没人敢明目张胆地从您店里抢东西。”
“那是,巡逻队现在由西郊直接管控。二人一组,两组同行。两组左右沿街巡逻,隔一个时辰换岗一次。如有多人集会,店主须提前向巡逻队报备,违者罚银三两,闭门十日。各店铺内如有异常要立刻差人禀告,如有隐瞒且造成恶劣后果者。”
“重罚!”文掌柜捻须笑道,“这主意不错吧。”
“您提议的?”兰思玄试探地说出心中猜想。
文掌柜笑着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反映了情况,多亏院长将我们小百姓的需求告诉了上面,才有了这诏令。”
那年澄心苑还只是新开的一家小小的字画店,对面的长庆茶楼也只是一家小茶馆,茶馆由位孀居妇人经营,养了一双儿女。儿女都到了上学堂的年纪,妇人为了多挣些钱,会做些点心小菜。茶馆有道名菜,唤作福禄来,猪肉、笋丁、莲藕揉作一团,滚上糯米,蒸熟后粘上秘制的酱料,口味一绝,寓意又好,做生意的都爱来尝一尝。
生意谈成了喝一壶,喝得醉醺醺的,几个人喝完了便出门拉着沿街的行人聊人生谈梦想。生意谈崩了喝一壶,没喝晕也要借着酒劲耍酒疯,经常躺在街边叹人生凄苦骂老天不公亦或是呼呼大睡。他们这条街的铺子都遭过洗礼。妇人不容易,全指着茶馆过活,不能让她只卖些茶,更不能逼着人家关门。有些店铺索性安排伙计直接将喝多的人请走。文掌柜那时刚开店,没什么经验,店里就他一个人。每每他劝对方离开,对方便拉着他开始高谈阔论,聊到最后,还要拉着文掌柜一并喝一杯。
就这样,故事听了不少,生意越来越淡。他去书院送货时,遇上了那时的院长周识,周识见他愁容满面便问了他缘由。巧就巧在那段日子红绸街发生了好几起因为买卖货物打架的事,其中一次还被回家的周识给碰上。
那天文掌柜离去时长叹了一句,要是有人能帮忙管控便好了,也省得总是有麻烦。周识当晚便去了还是慎刑司司长的王野家中,和他聊了这件事,写了张折子,联名报请陈由谏。
陈由谏看了折子派人调查后便拨派了禁军的一支护卫兵和西郊的一支骑兵,两支整合成立巡逻队。自那以后,醉酒发疯的事越来越少,他们这条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他再去给书院送纸时,特地向周识道谢,还给周识带了些文具。
这其中就有摆在隔断架子上的柏云玉笔架,只是周识仅留下个深青色笔洗,说自己只是完成了本应该做的事,笔洗就当做纪念。
文掌柜收回看笔架的眼神,往后门走去,“好了,您再看看,有什么需要的我给您找”,说罢便将门帘掀开挂在钩子后方,走了进去。
兰思玄选了些文房用具,结完账出门了,二人便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赵小年有些沉默,心事重重的样子。兰思玄回想了下,在澄心苑谈字画的时候她还是开心的,兰思玄看了她好几眼,赵小年眼神都有些闪避。
回府后兰思玄问她是不是累了,赵小年点了下头,兰思玄便让她直接回屋休息去了。赵小年回屋后便瘫在床上睡着了,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赵小年起身点了两盏灯,她推开窗,怔怔地看着那轮月亮。
“醒啦!”兰思玄拎着一个食盒走到窗前,“开下门。”
兰思玄进屋后把食盒放在桌上,“坐,饿了吧,刘婆给你留了两个菜。”
赵小年打开一看,盒里放了碟清炒油菜和碗小炒肉,下面还有一碗粥和一碗水,她吸了口气,“好香啊!谢谢小姐。”
“先把药喝了。”兰思玄将那个水碧色的小碗推过去,看着赵小年一口闷完。
“这是鱼片粥,配小青菜吃,要是没胃口,可以吃些辣椒炒肉。”兰思玄把粥推过去,“早上是我考虑不周,你昨天太累了,不应该让你今天陪我出去的。”
赵小年一路不说话,兰思玄晚饭前想了想,猜是下午说巡逻队时,使得赵小年想到了昨天的事。她虽不知道之前赵小年是否与那绣坊里的人发生了什么过节,赵小年又好似很信任那位黄姑,但黄姑等人的奇怪态度确实不能让她再回绣坊,务必要断了她回去的心思。
兰思玄收敛了表情,严肃说道,“你就先在院里休息。等身体养好了,想回老家或去别的地方都可以,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