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乐颠颠地随着王野往书房走去,陈朝羽在一旁见王野从出现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便也跟在后面。
“你的文章,你读读”,王野进屋后敲着桌上的纸,沉着脸说道。
李贤有些心虚,他摊开纸,轻声读起来,“礼,治国之本也;人,治国之根也。国之大典,须善礼之人...”
这和昨日的一样,好在他也看了一遍,抄了一遍,李贤越读越顺,王野白了他一眼,打断他的朗诵,“读最后一张。”
李贤听话地翻到最后一张,“故治国应准女子入朝...”
陈朝羽心下一惊,忙走上前按住李贤左手,厉声说道,“可以了。”
那沓纸被陈朝羽扣住夺下,李贤悬着手打了个寒颤,他虽志不在官场,但有些事件就算他不去问也明里暗里听过无数次。
数十年前,陈由谏登位掌权,大刀阔斧改革,恰逢陈国将士解决边境危机,陈由谏本计划论功封赏,谁料事情就出在这赏赐一事上。当时将军提出要论功行赏,但按陈国的传统,必须要考虑到每个人的出身,也就是出身高者得赏多,哪怕出身低者斩杀敌人数更多。该提议一出,朝堂上瞬时暗流涌动,除了那几个终日和稀泥的“泥鳅”们,朝中迅速分为两派,一派支持将军的想法,一派坚持要论“爵”行赏。
为此,陈由谏看着大臣吵了三日,到了第四日一早,又是乌泱泱的一群人聚在堂前辩论,病倒卧床半月的书院院长周识忽地出现在大殿门外。书院不得参政,但陈由谏欣赏周识,众人均知陈由谏有意让周识重回官场,毕竟陈由谏上任后,周识便从书院副院长晋为书院院长署吏部长司。当时刚上任工笔吏的王野见周识一步步向保爵派走近,凉透了心,他是周识的学生,他无法接受昔日与自己畅意相谈,告诫他切勿拘泥出身的老师竟然如此迂腐,或是说竟然为了权与利背弃他曾经的话。
保爵派内一名年轻后生上前意欲扶住周识,却被周识一把挥开,“竖子!”紧接着便冲着后生及后生身后的保爵派一通训斥。从前朝说起,细数以出身权衡官场用人的弊端,说得后生面红耳赤。保爵派中几人窃窃私语后,其中一人捻须问道,“敢问周大人当年是如何入朝为官?”
王野心头一紧,老师当年正是因为家里人的推荐才得以入朝为官。这话怎么答,都是错。
“贵人举荐。”
“那...”保爵派发声再欲反问,忽地被周识跪地的动作惊到。
只见周识朝陈由谏屈膝抱拳,“多年前,微臣有幸被举荐入鄢都成为吏部一员。与同僚共事的那几年,微臣以为,微臣能进入官场,是机缘,是命中注定。后来微臣入驻书院,授课编书,游历各地。当微臣带着众学子的名单再次站在吏部大门前,微臣明白了,那不是机缘,是障碍,是阻止我陈国繁荣富强的障碍。它斩断了那些寒门学子的报国梦想,也包括当年的周识。”
“若陈国用人永远要以出身论”,周识双膝跪地,抬眼与陈由谏对视,冷静地摘下那顶玄色帽放至地面,“就请圣上让周识回留都做个教书匠吧。”
无人敢发声。
“反了,反了,都要反了是吧!”
陈由谏打破了这片难得的静默,他阴着脸甩着袖子离开。众大臣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王野上前扶住周识左胳膊,手心一片冰凉。周识在他与那名后生的搀扶下站起,三人站在嗡嗡嗡的殿中央。
“学生”,周识摆手示意王野将他扶到一旁,后生讪讪地闭口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张元走了出来。
“皇上有旨!众卿家为国家劳心劳力,朕深受感动,赐银耳雪梨盅。另封周识为正源书院院长,钦此!”
言简意赅,更像是一句气话。张元环顾殿下,微笑说道,“各位大人这两日就在家休息,好生品尝。”
众人谢恩离去后,张元走下台阶,凑近对仍站在殿下的周识说道,“周院长回去好生歇息,郭老先生早已和圣上提了回乡一事,您能做院长是书院之福。”
扶周识回府的是王野。周识进门后,终于开口道,“他是认真的吗?”
他是那名后生,也就是李贤的父亲,李雨。三个月前李雨凭着一篇长文获得了圣上的殿前嘉奖,接着又因一本奏折成功赢得礼部尚书的青睐,奏的是批判女子入正源书院。
最爱的学生竟然踏上如此一条道路,周识无奈地闭上眼,他在家里躺了三日,回到书院时,陈由谏派张元送来一副画,在一处云雾缭绕的崖边站了一只展翅的仙鹤与一头仰首的白鹿。陈国善刺绣,不同职位不同部门的官服上绣的东西都有讲究。鹿,会绣在尚书的官服上,没有任何职位绣鹤。不过,那日朝堂之上,有一位仙鹤,周梓鹤,正源书院的新任院长。周识只对那画下过一次命令,便是将画锁在天一楼五楼。
由于将军的让步,封赏一事也算是解决了。有好事者将赐画一事传了出去,那几日的争辩便再无人直接提起。
鹤鹿之战是李贤他父亲,他李家的转折点。经此一役,不过八年,李雨便从礼部工笔吏一步步成了礼部尚书,也成了陈由谏的得力左膀右臂。
不过礼部尚书做了不到两年,李雨便在周识的“压迫”下,放弃了对那年朝中掀起的女子是否能入学的浪潮的投票。正源书院自那以后便允许女子入学了,但禁止女子入朝为官是李雨及陈由谏绝不可能放弃的坚持。
最后这张纸上话全是在打父亲的脸,打朝廷的脸,打圣上的脸。
李贤吞了口口水,偷瞄了眼王野,复又垂下头,乖巧说道,“学生知错了。”
“错哪儿了?”
“学生不该抄书,应当独立思考,应当...”
王野打断李贤的辩解。
“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