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郡-误关
火云呼啸入阵,武须佐眉头紧皱,身后盾山卫仍是列阵整齐,兵卒目不斜视,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见一只只覆甲持矛的手,握得死死的,似是憋着气。
他怀中揣着霍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书信,然而却并没有拆开来看。
其实大概已能想见信中写了什么,但是他不能看,对着霍诚那端方的字迹,武须佐深怕自己后悔,而如今,又让他如何后悔。
身后马蹄声渐近,武须佐回身拜下,低头将脸上神色掩住:“郡主。”
“以后称王爷吧。”马上的人轻轻说,一万烈焰卫几乎燃尽,慕容芷此时的声音仍是云淡风轻。
“王爷,”武须佐又道,“此一役后,便准了武须佐告老还乡吧。”
马上的慕容芷默默半晌,终于道:“武伯伯可是怪阿芷?”
“属下不敢,”武须佐道,“王爷所图,武须佐一介武夫,无甚多嘴的,只是北府上阵生来死去,向来没有这么憋屈,属下老了,实不能明白。”
面前的人翻身下马,慕容芷缓缓走过来,一对描了银边的牛皮靴子停在武须佐眼前,只听慕容芷轻轻道:“北府为大宣死的人,还不够多么?慕容家为楚家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武须佐抬起头来:“生当有相护,死而得其所,王爷身后每一人,何曾惧过死?但今日裴未平和一万烈焰卫将士为何孤决一战,如此代价,王爷之杀伐果决,实该武须佐佩服了!”老头子索性蹲下来,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才想起今日烟袋锅离了身,只得重重又叹了一声。
“阿芷能保全的,也很有限。”慕容芷轻声道:“武伯伯,我知您今日必要生我的气,但阿芷与您保证,今日误关战场上死去的所有北府将士,一个都不会白死。”
武须佐蹲在原处抬起头,少女的脸逆在光里,只看见一截下巴,还带着些孩子的稚嫩,可是那句“一个都不会白死”一出口,这线条稚嫩的下巴就忽然棱角分明了起来,有短短一瞬,武须佐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慕容岳。
“向将军那边想来已经好了,”慕容芷道,“盾山卫备阵吧,本王等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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氿郡-燕回
楚泝望着白夜舟从高耸的八十级台阶上慢慢走下来。
北都燕回无极殿,本有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与太安城紫宸殿上相同建制。
当年氿国入宣,白氿言领氿郡王位,奉诏当日便自己拎一双锤,生生砸了这最后一级台阶,以表臣服之忠心。
如今百年过去,这台阶处却始终不曾修缮,仍保留着当日被砸的参差,与整个无极殿的华丽显得格格不入。
无极殿的穹顶建得极高,若不点灯,甚至会让人觉得这殿根本没有穹顶;地面覆以氿郡青石,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殿上并没有过多的装饰,却在森严中透着庄重与气势。今日殿上四周燃着四十九盏落地莲花宫灯,将整座大殿照得恢宏,每座宫灯前跪坐着一名婢子,皆是宫裳严妆,鼻眼观心;居中左右两列,一列束发轻冠,乃是文臣,另一列甲盔整齐,是为武将。楚泝一眼望去,见叶琉璃在武将一列中偷眼打量她,还对着她眨了眨眼。
十二钟敲是敲了,可殿上这情形,又哪里是一郡之礼,楚泝心中苦笑,都说氿郡贫瘠,武德年间被玄帝打回老家后便一蹶不振,难有作为,如今看,谁更难有作为也不好说,自己身上的筹码实在不多。
心中所想,对着叶琉璃,楚泝就笑得就有些勉强。
此时白夜舟在最后一级台阶处停下脚步,便有内侍搬来一个镶着蜀锦的脚踏,白夜舟一脚踩上去,又踏下来,终于站在了楚泝对面,九九八十一步。
这是楚泝与白夜舟第一次见面,很多年以后,楚泝问白夜舟你还记不记得那日你看寡人的眼神,很是挑衅呐,白夜舟低头笑笑,说陛下胡说,臣又看不见。
楚泝一叹道,你如何看不见?你明明将这小小一座天下都看遍了。
“臣白夜舟,见过泝殿下。”白夜舟说,灰发轻裘,年轻的氿郡王脊背挺直,“殿下千岁,大宣万万岁。”
“殿下千岁!大宣万万岁!”殿上左右两列皆跪拜向楚泝行礼,白夜舟却是站得四平八稳,他接过一旁侍者手中一盏手持的莲花灯,轻轻点燃,然后向楚泝递过来。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最后这一盏灯,是天机,便交于殿下了。”白夜舟道。
楚泝却是半晌没有接过那盏灯,她的目光落在白夜舟持灯的那只手上,一时间风过无声、泝回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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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泽
“将军,尹帅那边动了。”面黄肌瘦的副官进账禀道。
同样面黄肌瘦的主将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冉文贞本是留须的,一把山羊胡柔顺,他向来十分珍视,来到西泽以后却是没条件搭理,没几日便纠缠不堪,索性一遭剃了,可这抚须的小动作却是死活纠不过来。
墨计在半仰在一旁一个矮几后,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虽然也不知道慕容家的小丫头打得什么主意,但是裴未平这一招,实在是踩在老尹脚面上了。”
“北府此番作为,究竟是那位殿下的意思,还是慕容家的意思?”冉文贞皱着眉道。
“我还未见过那位殿下,狐狸对她倒很是喜欢,少见他对别人这么没戒心。”墨计道。
“若是那殿下的意思,即便此番不二军出山,按照老尹的脾气,之后也断不会为她驱策了。”冉文贞若有所思的接着道。
墨计捂了捂脸:“个个都是能琢磨的,我以后还是申请和老尹一路罢了,看着你们心累。”
“你和老尹......”冉文贞瞥了墨计一眼摇了摇头。
“怎么的,老实人还没活路了?”墨计瞪眼道。
冉文贞嗤了一声:“对对,你老实。”他又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但若是慕容家绸缪,那意思就深了。”
墨计将一旁的蒲团子猛地盖在头上:“不听不听,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还想多活两年,我还有半谷荼靡,我还没享过当有钱人的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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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误关
“报!北府盾山卫压上去了。”斥候道。
“这时候压上有屁用!”马上的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妈的慕容家一代不如一代了,连姓武的老东西都昏了头了,赶着要死在这鬼地方不成!”
“报!北府烈焰卫第四次入阵。”另一斥候道。
马上的男人啐了一口,眉头一拧:“兄弟们,北地兵王也就这样了,我不二天军能对着西北蛮子低头么?!”
“不能!”身后凛凛铁骑齐声应道。
“那就让蛮子和北府的孙子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打仗!”他举起大旗,旗上“冠军”二字烈烈招展,正满腔热血就待要喷涌而出,马屁股上却被人踢了一脚。
“王璨,你话能少点不?”另一个男人悠然走过来,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脸上胡须似是新续的,长得是乱七八糟、旁逸斜出,已看不出这人的本来样貌。
“尹帅。”王璨像是给踩了尾巴,脸上涨红,“你怎么还亲自来了。”
“不来都不知道你小子这么威风。”男人翻身上马,横了王璨一眼,又勒马转身看向误关战场,“还想看看老裴选的路,他后悔没后悔。”
男人在马上伸了个懒腰,接着向一边伸了伸手,兵卒递过长枪。
这枪叫八面镜,尹家代代相传,据说一枪在手,如有八位上古神君持神镜相助。但身为老尹家第十一代传人,尹夏石当然知道这都是胡扯八道。
八面镜是杆好枪,可却不是什么神兵。
尹家的老祖宗尹轻扬是苦出身,原是打家劫舍、市井一混混,后来跟着太祖起事,仍是穷的叮当响,手里的家伙一直是捡着什么用什么。
这杆枪来自十分关键的一场战役,奠定了覆灭燊朝的基础,那一战后,这杆枪就直直戳在尹轻扬胸口上。
这枪几乎要了他的命,恢复了大半年方能下床走动,好了以后尹轻扬却没有将它弃了,而是将枪头重新打磨,又换了新枪杆,作了自己的兵刃,言曰这东西沾过我尹轻扬的血,今后定要他妈的所向披靡。
初时尹轻扬给它起名叫“铁头”,当真十分接地气,后来遭到了太祖和陈相的一致嫌弃,硬逼着更名为“八面镜”。
八面镜,取上古八位神君之勇武,以镜照鬼魅、照海川、照疾病、照筋骨、照前世今生、照不老容颜、照时空跃迁、照日月乾坤,国之砥柱,持镜镇境。
当然对于如此厚意,尹轻扬是不太领情的,对着念经念得慷慨激昂的陈相,嘟囔了句“不如铁头来的顺口些”,令太祖和陈相皆是大摇其头。
百年过去,当年三人皆已灰飞烟灭,但每次握住这杆枪,尹夏石心中便豪气涌动,只觉得百年风流,皆在我手。
接过枪的尹夏石神色一变,杂乱的胡须似乎都整齐了起来,他将八面镜往身后一并,呲牙笑了一句:“干他娘的!”,领头从山坡上向误关平原冲去。
一时间尘土乍起,铁蹄震天,另一边的付影章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看的却不是冲杀而来的不二冠军卫,似乎是看着这战场的更远处,这座误关的更远处,天下的更远处。
半晌后他和和气气对身边花图道:“去吧,大宣的不二天军,你还没会过。”
花图一双眼睛兴奋的红了起来,振声称了一句“我主阿察”,便绝尘而去。
这边的慕容芷回头望了望背后滚滚而来的一履铁流,扬了扬嘴角,轻声对一旁的武须佐道:“盾山卫固守即可,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尹夏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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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郡-梅涧
“霍帅,今晨大金城关下送来这么个东西,兄弟们不知道是个啥,呈给霍帅来瞧瞧。”来人是个老兵,原就是梅涧大金城关的守卫,这次北府南下,究竟没他什么事儿,这位老哥理所应当的被留在了梅涧。
霍诚接过老兵递来的麻布小包,展开一看,眼睛就是一亮。
这是一枚手工打磨的弦拨子,材质为羊骨,薄薄一片,切口圆润,应是经年使用的老物件了,骨质已被摩挲的润透。
“霍帅,这究竟是个啥?”老兵好奇道。
霍诚没答话,而是起身摘下身后墙上挂着的大弦子,食指和拇指捏起那枚拨子,对弦一抹,一声清冽如泉,余音潺潺不绝。
霍诚将眼睛一闭,身心舒畅。
老兵不通乐理,只看得霍诚满脸陶醉,深知这东西怕是个宝贝,便又道:“打蛮子那边送来的,会不会有猫腻儿?”
“仍是没查出对面鹄军的底细么?”霍诚沉吟一瞬,答非所问道。
老兵挠挠头:“几波斥候都探不出,不过...”老兵犹豫道。
“不过如何?”霍诚问。
“大金城关营里有个老东西,早走不动了,如今只是烧火做饭,惯会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听他说,留在梅涧的这支队伍,和当年前朝的一支军队一模一样。”老兵抬起眼皮看看霍诚,“听说那支军队皆着黑皮甲,黑巾包住头脸,上阵悄无声息,如那些个地府里的无常都跑出来啦!太祖厌恶,赶尽杀绝,可没人敢提了。”
“铁律僧兵?”霍诚沉吟道,“天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