氿郡-燕回
到达燕回的那一天,大雪满城。
楚泝在厚厚的风帽中抬起头,料想过千万次北都燕回的样子,却仍在此刻觉得身心震撼。
风雪像是在她面前拉开了一道帘幕,帘幕后的北都如一头庞大的墨色巨兽,隐忍的伏在灰白的天地间,城头上一座黑漆漆的尖塔,塔顶桀骜如剑,直指向漫天鹅毛大雪,那姿态,像是要把天地风雪都撕裂了似的。
尖塔上有座钟,伴随着楚泝一行人越来越近,自武德年间沉默至今的大钟,发出久违的沉厚声响,一共十二下,楚泝一声声数着,每多一声,她心里的笃定就更多一分。
北都十二钟,君臣之礼。
自古以来氿国不臣,却在宣朝开国时归为大宣一郡,史载不过寥寥数字:
“氿国不臣,帝谋之以理,及扶白氿言于王,正氿郡之统也。”
第一任氿郡王白氿言乃是一位女君,及公爵位二十二年,在大宣立国、百废待兴之初,于氿郡之地颇有作为,整饬政务、革除积弊、恢复民生、安抚民心,薨于宣和二十二年秋,终身未嫁无子,其侄白弦继氿郡王位。
历史止步于此,世人所知也止步于此,这其中千回百转的故事,除了存在于当年那人惊鸿一瞥中,注定不会有人知晓。
然而如今,那千回百转中的切肤之痛,却碎成一片片,倒刺一般立在楚泝心中。
斯人曾站在那高塔之上,雪中一舞,红袖临风,她就着几坛烈酒,荒腔走板的唱一首《月合子》:
“琉璃夜烧霞中色,
迷离半睨指月河。
青梅二三盏,
推碗与君侧,
醉否?
试问楼台戏几折。
醒过楼台犹瑟瑟,
风月一拍莫相和。
浮白仰天尽,
席乱不必责,
罢休,
梦里贪欢,梦外不得。”
调子一遍一遍唱,酒一坛一坛喝,女子却不落泪,眼中如灰烬般寂静。
而今日风雪中的楚泝,眯眼瞧着这座熟悉又陌生的黑色北都,却是眼睛一酸,莫名就有泪水落下来。
那日了生潭白民握住她的手,外人看来只短短一瞬,但于两人来说,却已漫长如经年。
那一瞬里,白民告诉她四件事:
第一件,银色飞剑彩翼,与灵犀同为凤止阵之匙,需妥善保管;
第二件,水阵荆陵、木阵凤止、金阵苏阳、火阵琅环,四阵同开,太安城钧天殿将有天门开启,同时开启的,还有这世间的终极秘密;
第三件,当天门开启,世间震荡,一切存在皆化为烟尘;
第四件,世间人人有命星,但根据预言,终会出现一人,无星辰照耀,乃是命定的灭世之君,他将试图打开天门,使世间倾覆,只有月阴君才可阻止。
按照约定,白民在感应到灭世之君降世时,唤醒了月阴君,于是,有了楚泝的出生。
白民世代为月阴君而存在,驻守水阵荆陵,荆陵阵有了、生二潭,潭底有镜,了潭镜见灭世之君,生潭镜见月阴君。他们饲养乘黄以守阵,成年的乘黄外形如巨狼,因此世人皆称狼骑,虽战力卓著,但皆为自保,从不入世,也不参与任何政权斗争。
了潭镜在宣文帝天府末年遭到天门教破坏,因此如今,白民虽有感应,但已无法准确告知楚泝灭世之君是谁。
其实初时白民与天门教并不冲突,同为守护世间的秘密,使世间免于灾祸和覆灭,彼此相安无事。但后期,因天门教教义遗失,随着燊朝的覆灭,教内找回教义秘密的声音愈发甚嚣尘上,他们不断寻找和探求,早已与立教的初衷背到而弛。
天府末年,天门教来到荆陵阵,妄图重启四阵以找回秘密,白民出动狼骑以抗,虽守得荆陵阵无恙,但了潭镜却被打碎,当时全因氿郡白家倾力相护,生潭镜才得以存世,白民与氿郡白家因此成盟。
当时大宣对氿郡苛刻,白家别说有一战之力,便是自保都已几乎不能,白民将狼骑借与白家驱策,作为交换,在传说中的月阴君重临之时,氿郡必须无条件站在月阴君一边。
因此对于氿郡白夜舟,楚泝自那天起,就已是心中有数。
那日随着白民的讲述,一些杂乱的记忆片段融入楚泝心中,比如那首《月合子》,比如燕回城上的红衣氿郡王,虽已不清晰,却颇能令人感同身受。
楚泝问过白民那是什么,白民苦笑不答。
她又问,那这世间的秘密,究竟为何?
白民长叹一声,闭口再不言他。
最后一声钟消逝在风雪中,楚泝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见已有一队人马等候在城门口,严寒中黑甲列阵、岿然不动,为首一人按马出阵,身形魁梧。
来人马上抱拳迎道:“破雪卫左怀清,奉氿郡王命,迎泝殿下入城,拜殿下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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夔郡-误关
似乎是战场的冲杀蒸腾了这入秋来的第一场雹子,误关此时正是大雨淋漓,雨水一遭一遭清洗着原上浓重的血腥气,不止不息。
已是第二营冲阵了,裴未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了咬后槽牙。
烈焰卫虽为冲阵骑兵,但因条件限制,无法成为真正的冲阵重骑,显然不能与赫其部长锋卫正面对冲,只能剑走偏锋,以灵活机动取巧,与其他三卫互相配合,才可达到所谓的冲阵效果。
临阵时,烈焰卫独立于其他三卫之外,多游离于大军侧翼,可不听从北府主帅之令,由主将自行伺机而动。
因不重甲,冲阵之势无法与鹄部重骑相提并论,难以往来驰骋,烈焰卫多采取三营冲阵、入阵即散的方式。主将一旦发现敌阵薄弱环节,即令全军冲锋,一营先行,以冲阵标枪投掷,凿出入口,此时常有劲风卫游骑劲射配合,极易打开敌阵缺口,一营冲阵势尽,便左右分攻,因无臂甲、头盔为碍,较之敌阵重骑身手灵活太多,入阵后左突右袭,反而更有优势。二营和三营皆是如此,一般在烈焰卫三段凿阵后,敌阵已乱,盾山卫便随后压上,可所向披靡。
三段冲阵,不但对一卫主将要求极高,各营、甚至各个小队的士官都必须是身经百战、目光如炬之人,因此烈焰卫里有一算一,在北府军中都是数得上的人物。
裴未平并非青郡本地人,在军中向来不依不靠,能一步步走到烈焰卫主将的位置实为不易,麾下兄弟多年跟随陪伴,皆如手足。
他能喊出每一位队长的名字,知道老张和老孟家定了娃娃亲;知道三营长的媳妇前阵子跟人跑了;知道一营和二营各有一位龙大,相互看不顺眼,见面必掐架;也知道虽说平日里嘻嘻哈哈,上阵却靠谱;知道媳妇跑了就跑了,兄弟是一辈子的兄弟;知道两个龙大只要是上了战场,就是可以互相托付后背的人。
裴未平心里知道,他这一卫里,人人有姓名,人人可担当。
然而他也知道,误关一战,烈焰卫若十能存一,已是大幸。
第三营冲阵,盾山卫未动,裴未平想起前日里郡主与他说的话,将红色的头巾扎紧,使劲抹了把脸。
“要不咱也喊上一把。”裴未平道。
冲阵后归队的一营长一脸鲜血,早看不出本来模样,此时呲牙咧嘴的一笑,仿佛阎罗现世:“喊个啥?”
裴未平抽出双刀,清了清嗓子,酝酿了半晌,最终也只是用刀柄挠了挠头,低声说了句:“上吧。”
一营长却是将一把早已崩了刃的长刀高举过头,长喝了一声:“上吧!”
余下的烈焰卫兵卒纷纷响应,一时间呼喝震天。
这朵沉默的火云,在这日冲阵时一反常态的声势浩大,如一架浴火的战车,隆隆直向敌阵冲去。
多年后尘埃落定,楚泝问付影章,你戎马半生,睥睨天下,我朝能与你比肩之人,也只有尹夏石、宋言川了。
付影章笑着摇了摇头,说任何人在绝处都有孤勇,比如误关那日的北府裴未平,而我,只是任何时候都在绝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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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郡-雍都
自黄子砚重掌了蜀郡大权,雍都似是重新踏实下来,渐渐恢复了往日熙攘。
外有虎胆卫镇守松烟谷,内有蜀郡王运筹帷幄,自蜀郡越江以南,出现了难得一见的乱世安宁:其一,蜀郡广纳流民,以西南三郡荒芜之地为纵深据点进行有序安置,鼓励其开垦良田,自食其力,若能有盈余,则由蜀郡王府出面收购;
其二,西南多矿洞,三郡又放松了开采政策,吸引了大批匠人在此围炉造社,兵器利刃多有产出;
其三,蜀郡举起了中立大旗,并不限制商人与鹄部往来,你若有本事,大可以发国难财,我有粮**铁,换你良马硬弓,蜀郡王府守着松烟谷口,除了收取过关税费,更是暗暗将自家行头都换了个遍,实在乐见其成。
西南在战乱中独善其身,守得一方安宁,不管这安宁究竟是不是那乱世中的幻觉,也足够让蜀郡百姓在提起黄子砚的时候,除了仍是数落这头狐狸贪财好色、穷奢极欲、锱铢必较、有进不出之外,还能暗自点点头,认了这位蜀郡王总算是近来像样儿了些,比锦家当家时实在是强出不少去。
“近来有些像样儿”的黄子砚,此时正对着堂下两位将军头疼,想着若是宋言川回来见此情景,定要文邹邹的说两句“他妈的”。
“赵将军,何将军,”黄子砚听二人吵嚷了半天,终于揉了揉太阳穴道,“本王确是不懂用兵,但懂得用人,本王相信宋将军,便按宋将军的意思,在此处就不做讨论了。”
日前宋言川知道黄子砚要把剑胆、琴心二营收编入虎胆,特地从凭栏雪坞写了封信稍回来,信上两个大字:“不要”,隶书端方,四平八稳,不容拒绝。
黄子砚当时看着这两个字嘴角抽搐,一旁岳旭跟着抖了半天肩膀才好歹憋住了笑。
宋言川的为人他当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平日里一个好好先生,不挑不拣,说什么都可以,脾气顺到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师从那以“言行粗鄙”著称于世的老尹家。但只要是黄子砚与他说到军制和打仗,这人就变了,就能鼻子里轻蔑的哼哼两声,来一句我说与你听,你也听不懂,再逼的急了,他就会说他妈的闭嘴吧。
对此黄子砚早已认命,虎胆卫交在宋言川手里军纪严明、上行下效,不过几年已能独当一面,他也就乐得了坐享其成,不再插手军务。
可如今宋言川不在,倒是把这擦屁股的活儿扔给了他。本来黄子砚想得美,不急着把话说死,将二营先放放,屁股就等宋言川回来自己擦,谁料这看起来“刚正不阿”的大将军竟学会了暗度陈仓,为了防着黄子砚和稀泥,愣是找人在军中把虎胆卫死也不要这二营入编的事情宣扬了出去,这下赵玉斋和何紫君皆是炸了毛,找不着虎胆卫管事儿的,都赶着来找他黄子砚理论。
黄子砚又抖了抖嘴角,心里咬牙切齿道一句我好好等着你回来。
“剑胆营立营三年,从未有过如此大辱,”赵玉斋道,“请王爷务必主持公道。”
“纵是女流,也不能让人如此轻视了去,何紫君愿与宋将军当面一辩。”何紫君道。
“二位将军不要着急,剑胆营与琴心营,始终是我大宣正式册的义勇军,任谁也没有轻视二营的意思,本王思量,宋将军此番只从军制考量,不加入虎胆卫,定是有别的部署。不如我等静候泝殿下归来,到时王命既下,我等皆是遵从便是。”黄子砚眯着眼睛道。
蜀郡狐狸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一旁岳旭不禁暗中瞥了一眼自家一脸真诚的王爷,殿下都敢坑,世上也无第二人了。
“二位将军的住处可满意啊?听闻赵将军爱名刃,本王新得了一把古刀,名为定岳,已送往将军府上了,”赵玉斋果然眼中一亮,黄子砚又转向何紫君,“琴心营中都是女子,比不得其他营里糙汉子,本王命人在营中新设了几处沐房,何将军回去瞧瞧,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与本王言明便是。”黄子砚拍了拍胸脯。
何紫君心中感动,琢磨蜀郡王爷当真心细如发,如此细枝末节都想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立刻拱手道谢。
岳旭汗颜一叹,所谓先下手为强的极致也不过如此了。
又寒暄了一阵家常,最后黄子砚将两位将军乐呵呵的送出了府,转头看了看岳旭,气冲冲的将他点了一点:“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和宋言川里应外合的算计我,等姓宋的回来了一起算账。”
岳旭陪着笑:“属下日前得了个儿子,斗胆请王爷赐个名。”
黄子砚气哼哼的瞅了他半晌:“叫岳界算了,一个个的都敢骑到本王头上来了。”
岳旭跪下来,却知道黄子砚并没有真与他生气,仍是带着笑道:“属下不敢。”顿了顿又正色道,“将军传了话回来,说北都敲了十二钟,殿下此行应该无虞了。”
黄子砚点点头,半晌后又叹道:“氿郡白家南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转过头又看了看岳旭道:“你儿子叫岳锦阁吧,蜀郡有如今局面,让他能安然出生成长,你记着,是锦家的功劳。”